阴幻陡转

北周墓葬形式多为双墓道大墓、单墓道大墓等几种,但是族墓各不相同,萧家乃名门望族,隧道亦如蛛网交错,砖石铺陈,两壁设龕,彩绘栩然。

墓道深寒,二人自里面蜗行,戚九的目光便如流水的珠子,淌过每一幅壁画,画中山河瑰丽,青蓝有序,均是上好的孔雀石研磨作料,头绿,二绿,四绿,渐行渐缀,层次分明。

戚九不由驻足,“萧氏族墓内这壁画虽好,形色却单一,唯独不见神灵百物、日月星辰……”说着,又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自你家族墓里也逛了半晌,话说萧门乃是北周大户,墓穴里怎么能遗漏族徽?”

萧玉郎回道,“族徽肯定是有的,是九哥哥自己观察不周的原因,故而是瞧不见的。”

“哪里?”

“远在关山外,近在一忽前。”

戚九回味无穷,墓道内绿幽幽的一片,若非近观,只能远瞻,难道需要他飞在半空,俯瞰风景,才能观及到整个萧氏族徽。

“我真是做了一次井底之蛙,”戚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茶色的琥珀眸子里染着一丝绿气,有些迷茫,“听大人提及,凃州萧家店的族徽便是犀牛衔杯纹……”

另外的字眼在口水里打转儿,萧玉郎已经没耐心听他说下去,扯着他的手,急火火道,“该吃饭了,再不去寻吃的,咱们得活活饿一晚,到时候前胸贴后背,觉都睡不着。”

执意如此,戚九只能被拉着去了墓道另一侧。

筑墓时,整座墓群是做了防腐处理的,所以空间虽敞,却密闭性极高,除了再送新的棺椁进来,呼吸的空气都是旧年积存下来的,比酿了百年的女儿红还稀罕,吸都舍不得多吸。

萧玉郎带着戚九一路缓行,戚九脚底一软,似乎踩着个长条条的物什,他伸手一捉,本以为是根细木棍子,触手里反而软软滑滑,蛇鳞微光,嘶嘶嘶发出警示的低鸣。

“又是此蛇,快扔掉!”

萧玉郎临危不乱,在戚九被吓傻眼之前,把他手里的蛇扔了出去。

那细玉般发亮的蛇吐着芯子,蛇目警告式地闪烁凶光,攀爬而去。

噫~好恶心~

戚九搓搓手上残留的黏糊,垂手又抹在自己的袍角上。

“墓中见蛇乃是吉兆。”萧玉郎枯槁的颊边润了润喜色,“风水为证,墓中盘蛇,乃是龙征,预示着萧氏家族未来三代内,必出人中龙凤。”

“你还真迷信。”

面对不耻,萧玉郎越是奋进,“不是迷信,是真信,此蛇我见过数数次,每次看见它,总是伴随着好事。”

“咱们这下可有吃的啦!”

管他三七二十一,沿着蛇退去的方向紧追不舍,终于追到墓壁的一处转角,转角下侧的光线漆漆黑黑,仿若不见底的深渊。萧玉郎噗通跪在地上连叩三首,犹如虔诚的佛徒。

戚九瞧着他的屁股扭来扭去,拖着眼珠子的右翅往最黑处探索一翻,旋即捧出个被掏去内脏的硕大田鼠。

简直堪比肥鸡。

血腥味夹杂着腐蚀,弹入戚九原本好奇的鼻腔内,直冲得脑门子青筋暴起。

“咱们一起吃这个,能挨个几天的。”

戚九当即拒绝,“跟这个比,不如叫我把方才那蛇吃了。”

“都跟你讲墓中逢蛇,乃是吉兆。况且吃了蛇,下次谁还送大老鼠给咱们吃”

戚九瞧他小孩儿性子,急了,不由宽哄着,劝他自己吃吧。

萧玉郎的孱弱身板不经饿,伏头大咬一口生鼠肉,滋滋地淌血,瞧戚九眉眼轻皱,赶紧抬起翅膀遮住饕餮吃相,只听见肉被唏哩呼噜一顿狂嚼,硬硬咽下肚去。

那么大只鸡……鼠,转眼入腹。

“见笑了。”萧玉郎食毕奄奄而笑,稀松齿缝里咬着一截鼠尾,明媚的笑意却配了哭丧的脸,可怜非常。

看来他一直以此为食。

戚九抬手揪回鼠尾,捻入掌心,搓了搓那烂肉,想着如何说些并不会引起对方脆弱心的话,然而还不如不说。

所以戚九闭了嘴。

萧玉郎以为他生气了,不由解释道,“对不住了,下次我一定不全吃完。”

戚九拿着鼠尾巴照他那嘴一抽,“那不好,万一下一只比这个大,可得全部给我吃。”

萧玉郎用力地点点头。

竟这般乖巧听话。

戚九顺其自然摸摸他的头发。

墓道里的风倏然清凉一旋,连带着萧玉郎两侧的瞳孔之翅随风而曳,风向诡谲,依如从黄泉的此岸到彼岸,带来了不属于墓道里的另一种气息。

隐隐的活人的热气。

整个世界确实骤然停顿了一下。

萧玉郎冥冥中觉得惨了,炸了毛的猫儿,一把卷住戚九的胳膊,“完蛋了,九哥哥,完蛋了!”

他哀叫两声,枯竭的眼眶里滚出两道拙泪,唇角嗫嚅不断,却说不出一句解释。

“我被发现了!”

只是几字间隙,萧玉郎的瞳孔之翅里每顆眼瞳圆圆瞠瞠,放射出的清光汇聚成一道巨大的龙卷风,将二人瞬间卷入风暴中心。

戚九的肢体被风潮高速地旋转着,他的视线从萧玉郎那张惊悚无比的面孔,撒网一般甩向四面八方,墓道里的青绿色壁画亦在天旋地转之间,如跑马灯一般,帧帧画面交联成图。

绘成一幅健壮青牛的巨大族徽,蹄踏而奔。

戚九惊骇无疑。

天旋地转之间,他已然从萧氏族坟里退离,躺在一方巨大的棺椁中央,内壁微光,暗暗的发着萤石之辉。

定睛细看,居然是一条荧荧发亮的夜行傀蛇盘踞在棺椁板底,微然暗光中,只见那蛇血口大张,自白森森的蛇牙尖滴淌透明的黏液,缓缓流入萧玉郎大张的嘴巴之内。

萧玉郎并没有死透,两目汩汩留着眼泪,或许是夜行傀蛇的口中之液一直维系着他的命脉,苟延残喘,昏昏沉沉。

戚九一瞬间就不敢多动。

他虽失忆,居然第一眼就认出了夜行傀蛇的模样,此蛇乃是筑幻师闭门修炼时专用的随身食囊。

筑幻师在练功前,要先把此蛇喂至滚圆无比,随身携带入密室,极饿之时,就以汲取夜行傀蛇的消化液为食,断断续续,可保一年内无需食用任何食物。

此蛇性情乖戾,喜怒无常,残暴时轻轻松松就能吃掉一个成年男子,所以筑幻师在分享它口中黏液时,都会造幻迷惑蛇眼,卸除危机。

萧玉郎的瞳孔之翅散发着阴阳二光,冥冥中正迷幻了此蛇。

所以,不能妄动。

戚九仅以眸中余光打量着萧玉郎的情形,他还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与萧玉郎为什么一转眼就从萧氏族坟转移到了棺材里。

然而,他发现了惊悚一幕。

在盘踞着夜行傀蛇的棺椁底部,隐隐约约有无数道划痕,痕内嵌着模糊的血迹,斑斑驳驳,触目惊心。

戚九的脑仁里瞬间爆炸一响。

莫非……莫非……

萧玉郎是活脱脱地被某人闷在棺椁中,想要借机捂死他的?

此一念,戚九就觉得天旋地转地恶心,虽然棺椁内残存的气息足够维持呼吸,但是他已经难受地快要窒息了。

难怪萧玉郎总说,他进来的地方根本出不去!

戚九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那萧家店上空的萧玉郎,和萧氏族墓里的萧玉郎。

还有此时此刻躺在身边,奄奄一息的萧玉郎。

哪个是真?或是幻?

而他自己,又是怎么进来棺椁的呢?!

死沉沉的棺材板子一声剧颤,被巨力彻底掀开,黏着在上面的夜行傀蛇倏然清醒,呲起森森然的蛇牙,猛咬向戚九的头颅。

说时迟,那时快。

戚九双手一把掐住蛇喉位置,弹身,直挺挺坐了起来。

红灿灿的火光冲天,烧到眼睛底都是灼灼烫人的。

“阿鸠!”上官伊吹从火光中跃出,他已经觉察出危险近在咫尺,单手紧握着戚九的,微一用力,真力滚滚灌入。

噗!

夜行傀蛇被戚九直接捏断,血肉尽裂。

“你被萧玉郎带进了阴阳双幻的阴幻里……”对方的声音无比地清晰,“我是真实的!”

沾满了蛇血的大手摸着戚九呆滞的面颊。

舒服地验证着真实。

戚九微一闭目,被上官伊吹打横抱入怀中,他躺得太久,脑子里缺了鲜气,双腿自脚趾麻到后脊,不能动。

火光里的人脸逐个清晰起来,有面色焦灼的谢墩云,死缠烂打的萧玉舟,他们偷偷跟着来的,提前下的手。

剩下乌泱泱一大片站着萧家店的人,他们的脸衬在火光之下却不显得磊落,反而有种丑迹败露,想要斩草除根的恶态。

“萧玉郎根本没有死!”

“他的尸体完全没有腐烂的痕迹!”

“他竟活着!”

举着火把的萧家奴仆,最先喊出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萧玉郎死沉沉地平躺在棺材里,他的瞳孔之翅上各戳十几枚巨大的梵文锁骨铜钉,将他永生永世地钉死在木板中央。

而他的下肢血肉模糊,衣摆破烂,显然是在关入棺椁内垂死挣扎了许久。

萧轲旋即对萧望山低语,“真让萧炎那老小子猜准了,这害人精真没死透。”只是一个眼色交流,余下的萧家武师与仆从,纷纷抽刀拔弩,对准中央。

谢墩云也不是吃素的,同时拔出步卅狂刀,直指萧家店大当家萧轲的脸。破口大骂,“老子平素里说脏不说杀,但是今天你个糟胡子老匹夫,敢对老子的兄弟们下手,老子的大刀除了把你剁成肉泥,还要把你萧家上上下下血洗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