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垂不朽
萧轲听他一席话,不过大放厥词,几个血肉之躯想与他家丁武仆近六百的短射弩机对阵,那还不是眨眼打成肉筛子
再说他跟萧炎早安排好的,无论较量如何,萧炎一定要把萧玉郎的棺椁焚烬。
而此刻,萧炎应该从后面偷袭去了。
萧轲不动声色,想着多拖一段时辰,对谢墩云的叫嚣假意屈服道,“我们萧家店自然不敢跟鲤锦门的大爷较劲。”
“萧氏族中一直平风静浪,居然生出了萧玉郎这般妖孽祸众的怪物来,行季风,布诡幻。今日如不能将其斩草除根。我萧氏一族上愧对女帝,下对不起祖先啊!”
哼哼……
谢墩云冷笑一声,“恐怕还是你们逼得人家走投无路在先吧。”
戚九原本昏沉的脑子被此话击罄一般惊醒,离开了上官伊吹的怀中,接着,他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蓦地把上官伊吹头上巨大的灰色袍帽掀开,露出他半边的倾世容颜。
顶着所有人惊变的目光,大声道,“鲤锦门是女帝亲封的除幻署,既然你们萧家人解决得费劲,倒不如由我们把萧玉郎带走,这样也避开诸多不便。”
上官伊吹扶了扶侧脸上险些带歪的紫睛龙纹面具,不动声色,也不置可否。
萧轲一把扯来萧望山,“你不是说鲤锦门领首走了吗”居然又杀个回马枪。
萧望山嘟囔着,“这……这……”
场面又陷入另一层僵局。
殊不知,萧炎领着近七十人摸入萧氏族坟的后方,瞧远处火星烨烨,并无动手的迹象,断定族长已经稳住敌人。
先下手为强。
几十人短箭架在弦上,纷纷扣动短射弩机,箭在夜风下疾驰,划出银亮的冷线。
上官伊吹,谢墩云,萧玉舟三人陆续感知背后强压而来的力量,当即换了阵型,将戚九挡在中央三角而立。
谢墩云旋身一挺,爆叫,“你们还真敢下黑手打啊?操.你们所有人的大爷!”抄起步卅狂刀,对着弩箭一刀九劈。
刀锋如飓,碎裂的断箭炸作飞花,散由各处。
有的刺入土石,发出沉闷的击打声,有的飞向萧轲方向,家奴们倾巢出动,抬出方盾挡住一些,但仍然射倒一片。
还有些不幸击中萧玉郎。
他意外具有轻微的痛觉,喉头发出嘶嘶的咽声,瞳孔之翅在不停地颤抖,颤抖,诈尸似的,背负的棺材板子摁都摁不住。
三方开始激战。
萧家店出来干架的半数是些参差不齐的家仆,走得多是野路子,乱七八糟得一顿豪打,不管手里腰间储备了多少短箭,一排接一排轮番放弩。
短箭哗啦啦来,又咻咻咻去。
打中的,削断的,失误的,惊落的……明明暗暗,短时辰内谁都不占优势,唯有哀嚎之声渐渐相伴。
谢墩云抽刀断水之余,忍不住朝着萧轲萧炎方向大骂,“奶奶个熊的,你们其实是在给对方互补兵器吧?可把老子累个半死。”
然而他的腕力可不累不迟,步卅狂刀自他的手腕间紧一旋,刀尖划出的刀风乍作,宛如黑夜中割麦的镰刀,银光锃锃,毫不留情地击打围来那些家仆的膝盖处,旋即爆了无数膝盖骨。
一片血光之后,尚未扫倒的家仆反而像被激怒的疯犬,狺狺扑来。
尤其是萧轲也怒了,领着二当家萧望山,各自提着宝刀冲向最前,恨不能把谢墩云碎尸万段。
谢墩云走身如鱼,身轻如鸿,拖刀而行,最先迎去与两人刀刀相逢,各自不肯服输。
仅是战了九合,对砍的刀气已经把彼此的衣衫削出花来,褴褛中透出斑斑血迹。
这边是谢墩云以一抵百,锐不可破。
那边的萧玉舟也不容小觑。
他是厚皮赖脸追着来的,没人叫他帮忙,单手里执着三角脊刺刃头,专帮着上官伊吹解决身后的麻烦。
但见三角脊刺刃头自他手中飚出,倾眼扎入地里,滚地鼹鼠一般变作数条隆起的土道,迷惑了敌人的眼睛。
等数道三角脊刺刃头眨眼自地底斜飞而出之际,数个偷袭的家伙已被刺穿小腿肚,倒地呜咽。
他顾念自己同姓萧氏,旧时相亲,手下必须留着三分薄情。
三角脊刺刃头仿佛听命,归鸟返林一般捏在萧玉舟手中,则提手再发。
他这一绝技百发百中,拧得萧炎不能妄动,原地不停跳脚,深怕钻出来的刃头刺进小腿。
有二人配合,如虎添翼。
上官伊吹挡着戚九安全。自玉屏笛的孔洞中一摸,掏出一柄精致透亮的手里刃,再一幻,变作环月弯刀。
但是他所防备的并非前后夹击的萧氏族人,而是不断抽搐的萧玉郎。
弹指间,仿佛要从噩梦中惊醒一般,他身两侧的瞳孔之翅怒目圆睁,狂啸的季风如受了惊的悍马,直冲九霄云外,把萧氏族坟四周笼罩起来,筑成坚不可摧的幻彧。
阴阳双幻抵死从双翅中间钻了出来,带着鬼魅魍魉的凄厉嚎叫,在萧玉郎的头顶盘旋交缠。
自此天空唯一的月色不见踪迹。
仅有一轮血红的眼珠子,淋淋当空。
“萧玉郎惊变了。”人在垂死一线变为鬼的瞬间,与活人就不再是朋友,而是敌人。
戚九冥冥中知道上官伊吹的意思,心里并不痛快,但还是不得不屈服于自然之道。
两人以最快速度跳出坟坑,就见所有萧家人的目光呆滞,全如拜月之姿,马上就要被天际阳幻吸走眼睛珠子。
萧轲尚存丝毫理智,闭着眼睛,一掌打在萧望山的头上,“把衣服撕碎了遮眼!!”
他这怒吼十分及时,更多的萧氏族人已经蒙住双眼,原地手执短程弩机,乱成一锅粥。
上官伊吹闭着眼,干脆利索去救萧玉舟,那小子已经疯魔了,手中三角脊刺刃头自地底穿来梭去,连扎到自己都不自知。
戚九边跑边从下摆扯断一条,准备给谢墩云系上。
孰知皎白的身姿滑如闪电,自幻彧闭合的瞬间挤了进来。
冷风寒至。
白式浅竟然不暴.露自身,手撑纸伞笔直跃在了谢墩云的背上,单手默然捂着他僵直翻红的眼睛。
冰凉凉,很醒脑。
“这……他妈谁压死老子了!”谢墩云的后背一寒沉,就知道是哪块冰疙瘩骑上来了,骂骂咧咧地居然勾了一勾嘴畔,笑出声来。
白式浅双腿一夹,把他的老腰夹个真真切切,冷冰冰回复道,“你爷爷。”
而后对着戚九道,“放阴阳双幻的那人估计活不成了,人在弥留之际,神思中对爱或恨都是无限放大的,这群人里只有你的眼睛可用,带着大伙儿先出去吧。”
他这番大道义重于泰山,压得戚九喘不过气来,不由辩嘴,“萧玉郎实在可怜,他不过是张了一双翅膀,却被族人迫害至此,萧族死不足惜。”
白式浅改色,“世间该死的人太多,自然天道惩罚,而你并非天道,双手何必沾那脏血,污了你自己。”一番正气凛然,催着谢墩云一并寻找出路。
几人寥寥数语间,有人悄悄地靠近了坟地里的萧玉郎,看他一副凄惨无比的样子,绵然冷笑道,“小弟.弟,借你的翅膀给我一用,如何”
人影掌中的剪刀,灼灼烁烁。
僵死僵活的萧玉郎像被逼急,回光返照一般,突然启了唇,轻如逸叹,重如遗言,“世人不要我安寂,便扫青霊与遗脔。”
语毕。
无穷无尽的绿毛骨尸与萧家亡魂从羽翅的上千颗眼珠里攀爬而出,挨挨挤挤滚若蠕虫,好似肉眼翻蛆,蚁穴喷卵,无一例外奔散向萧氏族人。
把惊扰的人影吓了一跳。
敌袭!!
杀来的阴阳双幻汹汹如潮,第一浪就把整个萧氏族人往死里拍,借着就是排山倒海地厮杀。
萧族众人明战均均地改为盲斗,完全溃了阵脚,一盘散沙,乱射的断箭失去了准头,蒙眼不辩是敌是友,眨眼死了三成。
绿毛骨尸异常凶悍,逢人就咬,萧族人众无论贵贱均成刍狗,但凡被活捉的,眨眼间四分五裂,哀嚎凄惨。
坟头里笼一片杀气腾腾的惊悚,乌烟瘴气肆虐而发,发不能挡。飕飕然的风削过每个人的头顶,带着渗骨的阴寒,还有血脏的腥气。
乌鸦野狐亦趁夜出来抢食,坟头的蒿草食血后突飞猛长,绿中渗红。
寰眼处皆是碎肢残臂,血流成河。
确实不能死再多的人。
而他是唯一的眼睛。
没错。
眼睛!
戚九右拳一握,拧着慌乱的神思一定,掌中银碎陡然香气大振,十里飘香,银碎里激发的荧荧幻丝,空地里幻织出一架木质巨弩。
他凌空登上弩架,八八六十四副粗长铁箭一齐瞄准半空中的幻目。
“抱歉,玉郎君。”
一蹬踏板,所有铁箭长风破浪,恣睢如雹,砸去时虺虺胜电,直把血红之眼打成血窟窿作罢。
阳幻瞬间大破。
绿毛骨尸化作粉尘,层层落入土中,不将复焉。
阴幻旋即上位。
萧氏那些亡魂称大,与自家子孙后代打成一团,子孙后代蒙着眼浑然不知,被连撕带咬,盆摔笔插,虽不至残,也是阴森可怖。
这种家事就不好管了。
戚九越过尸山血海去看萧玉郎究竟,被眼前惊悚一幕骇得整个人头皮发麻。
萧玉郎死在了棺材板上,像一具惊悚愕然的枯尸扭作畸形,他的一双翅膀被人刚刚砍去,酱红的血液尚未从孱瘦的肢体里流尽,喷溅出的形状由更像两支愤张的血翅。
他或想逃过。
但是十几枚梵文锁骨铜钉禁锢着他,俨然深深忍受对方生拉硬扯的极度折磨,最后疼死的。
是谁歹毒至此?!!
梵文锁骨铜钉下,洁白的羽毛顺血而下,如扬帆孤行的扁舟,驶向黄泉。
阴幻即败。
季风编织的幻彧即将消散,仿佛于无。
世间再无阴阳双幻。
再无枯瘦的少年,自墓道里蜗蜗而行,饮啖鼠肉。
他还没来得及变作字眼,被后人诵读。
他幻法高超,却无力回天。
他有翅不能飞,有家不能回,他被族人厌弃甚至杀害。
他……
戚九的脑火干烧,后悔的字眼由胸膺里沸腾,到膨胀,到喷溅。
他的手忍不住伸向即将散去的幻彧,掌心造出一股强势勃发的巨大风潮,把阴幻修补再修补,每一个萧氏亡魂牢牢地攥在手心,听候调遣。
萧氏族人还在与未离散的亡魂做疏死搏斗。
萧轲的宝剑在面前不断地砍削和挑刺,他的疲态倍显,苍白的胡须随风武动。他觉得似乎安全了,因为诡谲多变的声音渐小。
猛一把,有人扯开他的眼帘。
混黑之后是一片愤然的亡魂,俱是萧氏家族墓冢中的枯骨。甚至三位开门立户的曾祖。
他们已成骷髅,目中无珠,却呲牙裂齿,好不骇人。
萧轲在宗祠里见过列祖列宗的衣貌风骨,最先认出来了。
可是这一群亡魂面露不善,像是兴师问罪的模样,一推二,二传三,将萧玉郎的尸骨抬在萧轲面前,举高临下。
“不不不,且听我解释……”萧轲仓促地跪在地上叩头,直把泛皱的额撞击得鲜血淋漓。
“这孩子不是我杀的!我只是为了避免给萧门招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指着萧玉郎的尸骨,神情开始疯癫,“这些年,他也没闲着,年年使坏变着法恶整我们,我们含辱负重,不堪溯想,而且我们也好惊慌,毕竟族内出了怪物,才把他……才把他……”
萧轲说不下去,干涸开裂的嘴巴滚出血珠子,溅湿了襟口。凌乱的银发遮掩了他的表情,却遮不住他犯下的滔天大罪。
萧氏亡魂并不言语,空洞的眼眶直勾勾地垂量着他。
刽子手!
一具骷髅捡起一方土石,朝萧轲的头上狠狠打去,当即开花,炸出血来。
越来越多的亡魂抄起石头,面目狰狞,幽怨得仿佛不耻。
就听得萧轲凄厉的声音自浑浊的幻彧里呐喊。
“不!!”
太阳初绽,冬寂露出鱼肚浅白。
恐怖的幻彧随着夜幕褪去,再无踪迹。
萧家苟活下来的残主剩仆从草甸里钻出来,疮痍之地吸走了浓厚的血汁,沃土乌黑,草木貌美。
死去的那些断躯,亦消匿得无影无踪,但是草地上有隐约的拖痕,仿佛被什么拽进了族墓里面,棺阖土掩,一派祥宁。
有人长喘着气,幸免于难。
但也有人惊呼,那是什么!
就见萧轲佝偻的肢体跪在族墓巨碑前,早被乱石砸死,面目全无,浑身没有一块好肉。
而萧玉郎的名字细刻于萧氏三祖之下,恩伴福泽,永垂不朽。
有个家伙轻轻附在萧望山的耳畔一语,“二当家,我之前好像看见七姨奶奶的身影了。”
萧望山沉浸在巨大的悲怆之中,族人几乎损毁了四成,连亲哥亦是凄惨横死,哪里有情绪管那个所谓的七姨奶奶。一把掌把那厮抽个半死不活。
闭嘴。
全部闭嘴!昨夜之事谁都不许再提!
柳白骨站在高高的山岭之上,俯瞰茫茫坟塚里一片凄惨哀绝,她的指甲仿佛涂着红艳艳的蔻丹,实则血染。
一颗一颗,把瞳孔之翅上的眼珠捏爆,血酱横飞。
不是,都不是!
亏她出卖了那些个色.相,才换来如此两片灰糟糟的烂翅膀!
柳白骨的脸愈气,愈发娇艳欲滴,红鼓鼓的颜颊透着三春桃的阴艳,在肌理间缓缓绽开。
而她怀中抱着一块软糯糯的肉团,动了动,懒猫儿一般撑撑手脚。
沅殇鬼婴似是看足一场血腥好戏,回味无穷道,“白骨莫急。今日咱们也不算亏,起码白得一双好翅膀,只要有利于本宫的法修,便是好的。”
“况且,本宫的杀手锏,可不止萧家店此一个。”
柳白骨顷刻展露笑颜,拨云见日。
她爱抚着沅殇鬼婴细软的肢体,犹如母猫,嘴儿尖沾了无间亲昵,满眼里溶解着宠溺。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