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梦12
某一个瞬间,渡口简直鸦雀无声。
恐怕掉一根针到地上都能听到清脆而鲜明的回响。
众人灼热的眼神齐刷刷转向谢星纬,但见视线尽头的那位并没有丝毫动容。
他只是冷淡地、平静地点了头,回以一声:“唐大小姐。”
大概是今夜这月光实在太美,又或是见到外来者后自觉有能出阵的希望,以至于冲淡了连日来的惊惧不安,很多人心中就那么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声叹息。
真不知该叹美人太痴,还是感良人无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悲剧怎么说都该是叫人惋惜一下子的。
当然,不是说青孚山的秋女侠不好,也不是说这个江湖就不重礼教与名节了——毕竟众所皆知谢星纬与秋若是交换过庚帖信物的未婚夫妻,只不过,年青轻狂知慕少艾总归是一件美好的事。
唐千叶越是美,被那样美丽的眼神注视着还能如此冷酷无情的谢星纬,就越发显得意志坚定不为所动了。
只不过唐家堡的大小姐并未因为心上人的冷待而挫败。
她的眼神依然温柔缠绵,皎白更胜过月光的颜容依然带着欣悦的红晕,仿佛见到这个人已经是件最开心的事了,旁的一切在她眼里就都不重要。
唐千叶以扇掩唇,带着武林大家小姐的优雅矜贵,又不缺追求所恋的纵容与讨好。
“谢郎,寒剑二庄主来唐门请妾身下山为白女侠医治,妾身找到了白女侠,只是被拒绝了。”
她眼带笑意,轻轻缓缓地说:“妾身并不好违背自己的承诺,于是便将她一齐带来绝命渡……”
停顿了一下,她目光流转:“现下白女侠神志不清,无法凭自己作出决断,倘若谢郎愿意的话……妾身并不介意践行自己的诺言。”
寥寥数语,旁边围观的人立刻就明白造成现下这局面的究竟是什么事。
看来是白翊害了某种疾,需要唐大小姐来救治——但为什么要寒剑山庄二庄主亲赴蜀中请人?
原来谢星纬千里迢迢远上雪域寻神医谷是为了白翊!
可是白翊生了什么病,一来需要不辞辛劳请出医圣传人,二来还要寒剑二庄主拉下脸面亲往蜀中,而且需要唐大小姐出手的病……
白翊中了蛊毒?
一时之间纷纷的目光都落在被帷纱紧紧包裹的人,那就是潋滟仙子白翊?
看不清面目,只知道那个女人在不断哀叫哭泣,不断挣扎翻滚,叫人头皮发麻的动静丝毫不会给人带来绮念,只有莫名其妙的悚然。
周承已经算足够的强势,也只能勉强将人控制住。
“谢过唐大小姐好意,不劳费心了!”
不待谢星纬有何反应,那边已经断然拒绝唐千叶的提议。
周承掉头看向谢星纬,再波澜不惊的脸也因为此刻的手忙脚乱而露出凝重与焦急:“快走!神医到底在何处?”
谢星纬不知为何竟然皱着眉头,但此言一出,他也并未停顿太久,对着唐千叶点了点头,毫无歉意地表示了歉意,转身便准备带路。
他眼角的余光瞟到自己的未婚妻,正抱着白翊跟周承两柄剑的秋若会意,立马跟上。
人群不由发出遗憾的嘘声。
——“主人!”
闻秀已经忍很久了,这时候终于没耐住上前一步,满脸都是“忘恩负义”“欺人太甚”的不悦。
“别急呀。”说话的不是千叶,而是抱着狼崽子优哉游哉凑在一边看戏的栖眠。
她对着这一行人的背影笑嘻嘻道:“我们等着瞧呗,反正到头来还不是要来求主人。”
闻秀愣了愣,有些纳闷地看着她。
栖眠唇角扯得老高,哈哈一笑,两只眼睛却都写满了冷漠讥讽的懒散:“你以为神仙谷的人是善茬?哈,哪一代的医圣不是怪胎?”
围观的人齐刷刷又把视线掉转过来,目光灼灼盯着她试图探听到几分情报。
有几位亲眼见过这一代医圣的人忍不住深深点头。
但是明显知道内-情的人懒得说,她把狼崽子当围脖一样环在肩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哎呦喂,赶了一夜的路,快进去要个大院子休整休整,在下非好好歇一觉不可……麻烦诸位让让,都散了吧,散了吧,好戏明天才会开场呢……”
然后并没有散。
人群稍微挪动了一下,但又没空出足够唐门通行的空间,各个眼里都带着期盼,明显是对于出阵的渴望胜过了八卦之心。
然而此时此刻的唐门明显不可能理会他们,几乎是瞬时,两侧的唐门弟子已经围了上来,护卫在大小姐身侧,簇拥她再度上车——何等气势森然,威风凛凛,斜背弓-弩,腰挎匕首,杀人机器的风范极为鲜明,一时竟叫人找不到开口的勇气。
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行车马人进了绝命渡。
……
绝命渡像个不完整的小城,虽然规模不比城池,但功能齐备。
石头砌成的墙垣不高,但看着极为结实,毕竟荒漠中的野兽也不少,这些石墙需要防备猛兽入侵;顺着主道进去,抬眼望去,隐约可以窥见绝命渡的建筑格局。
抬头可以直接看到一栋三层高的木楼。
那是绝命渡最高的地方,一座叫做镇宝阁的楼阁,名山大川有风水塔有望江楼,这漠北虽不属风光宝地,但对于绝命渡来说却是个发财的所在,据说这楼底下堆满了绝命渡历年来收敛的金银珠宝古董珍藏。
绝命渡的建筑以镇宝阁为门面,向后方辐射,其间有花园,有演武场,有酒肆,有乐坊,有独门的院子——绝命渡在这方天地间做起无数的生意,老板只有一个,而客人只要有钱,在别处能享受到的一切在这里未尝不能买到手。
单看随处可见的芍药丛就可见端倪。
就像是南方最普通的城池一样,有草有花,有桑有柳,一眼就估摸得出来,别说漠北压根没有绿洲,就算绝命渡也是以人命跟资源堆砌而成的,要在这样的荒漠地带保留住这样娇惯的植物,需要付出何等代价可以想象。
入绝命渡必经镇宝阁。
唐门一行人还未抵达前,阁内已经议论纷纷。
这个点还会留在这个离渡口最近地方的人,不用想就是不甘心围困于此因而眼巴巴盼望好消息的家伙。
毕竟绝命渡是个结结实实的销金窟,一杯水的价格都叫人恨不得一头撞死,现下连绝命渡也与外界隔绝了联系,就这几日,已经物价翻番大发难财。
这还算是好的,说明绝命渡尚有余力支撑。
森罗万象没布阵之前,绝命渡中客人已然有七八十,这些时日来侥幸抵达绝命渡的还有十数位客人,再加上此地原本就有的堪称数量庞大的员工……这一笔消耗算起来足够叫人窒息了,就算绝命渡有存货,应当也支撑不了多少。
于是时间越长,所有人越是焦虑不安。
毕竟倘若绝命渡到山穷水尽之时,定然先紧着自己内部之人,所谓的客人只能徒然等死。
这时候,忽然见这么大一行人自外界而来,怎能不燃起逃脱的希望?
一看到曙光,那股子提心吊胆自然就放下不少,人的劣根性浮现得毫无意外,这不就开始八卦唐千叶与谢星纬了。
谁都听过唐大小姐的名声,但真正见过她的人并不多。
所以在见着从马车上踏下来的唐千叶时,那种震撼带着惊心动魄的魅力,愣是搅得人难以收回思绪。
唐门弟子与小二吩咐完毕,大部分在一楼坐下,预备着先填饱肚子。
唐千叶并未叫人围观太久,因为她带着身后几人上二楼找主事者去了。
“烦请通报,妾身有一笔大生意要与金掌柜商议。”
……
却说谢星纬一行人离开镇宝阁到达一座独门小院子前。
谢星纬径直推开门,引着人进去。
本来以为很快会见到医圣,却料到走进的是一间空屋,周承顿时不悦:“星纬,这是什么意思?”
他努力按捺住怒气,不欲对这个一向器重的晚辈发火。
谢星纬眼神凝重,看到白翊的反应越发强烈,顾不上回话,上前一把掀开屏风,示意对方将人放在榻上,反手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瓷瓶,小心翼翼拔出瓶盖。
只是个指长的瓷瓶,容量极小,却有一股极为腥臭可怖的气味自那小小的瓶口散发出来,只一刹那就将人熏得恨不得夺门而逃。
“别叫她动。”谢星纬沉声道。
周承知道利害,当下也没继续发问,快速撕下白翊身上遮掩的帷纱,艰难抓住她不断挣扎的手脚。
陡然见到亮光的白翊发出一声更为痛苦刺耳的尖叫,拼命扭头想避开光线与人的视线。
周承几乎是用掰的将她的头硬生生固定,捏着她下巴将她嘴巴张开。
谢星纬眼疾手快一下子将瓷瓶中的诡异液体倒入她口中。
虽然这液体只是暴露在空气中短短一瞬间,但其极具刺激性的味道却已经叫人忍不住作恶,直接将其吞下的白翊更是哇得一声,直接呕出一股酸水。
周承一时不备,被喷得正着。
多日来白翊连水都进得少,更不用提食物了。
红颜蛊要定期服用血食温养,所谓的血食便是动物鲜血制品,当然,如若蛊虫繁殖过于-迅速,便需要直接服用兽血,连兽血都不能满足,那便需要人血——白翊却已经到了连人血都没法供养蛊虫的地步了。
蛊虫反噬,会直接蚕食宿主的精血。
“这是什么?”眼尖白翊服用瓷瓶中的不明液体后,竟然逐渐安静下来,周承登时面带欣喜。
“兽血。”谢星纬仍死死盯着白翊,稍微松了口气,“药兽之血。”
见效很快。
白翊整个人都蜷缩在榻上发抖,脸容惨白两眼无神,只不过比起方才的痛苦癫狂,现在明显是要好上很多。
他挥挥手,示意青孚山众人散开。
“医圣……”周承看出谢星纬有未尽之言,因而并没有质问,只是不解,“可是有什么难处?”
“等天亮。”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却平静而持稳,“必须等到天亮,到时候再想办法请医圣为白翊医治。”
谢星纬此言一出,先敏锐觉察到不对劲的就是秋若,何等聪慧之人,举一反三的能力不弱,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谢大哥的意思是……医圣……他并不是为翊姐姐的病而来……”
没想到连谢星纬神色都微微发苦:“医圣……脾气并不好。”
“请得他出谷并非我之功劳,与其说他是为我所打动,不如说他自己原就想要出谷,只是一直没有成行,而我的请求只是个由头……倘若白翊的‘病’能打动他,他必然会出手,但如果……”
他沉吟片刻,慢慢道:“医圣脾性极为喜怒无常,思维更是与众不同,行事每每出乎意料,而且他有一套严格的作息时间,并不容人打扰——现下如果吵醒了他,必然会将其触怒,这也就是我们必须要等天亮的原因。”
秋若焦急道:“那这兽血……能撑多少时候?”
“不知。”谢星纬叹气道,“那是医圣豢养的药兽,本来血肉皆为珍贵的药材,只不过擅闯医圣药园,服食了不该服用的药株,以至于一身血肉皆废……这点精血是医圣废物利用炼药出来的残渣,据其所说,虽然极为肮脏腥臭,却恰是红颜蛊最喜好的养食。”
望着她渴求的眼神,他慢慢摇了摇头:“只剩下这些。”
周承拧着眉头,沉默良久忽然道:“医圣在何处?”
他的手抓住了案几上摆放的剑。
谢星纬知他心情——要知道白翊自幼失母,父亲又是青孚山掌门,事务繁忙,白翊打小就是她的小师叔周承带大的,周承将她视若亲女,哪能忍受白翊如今惨状。
哪怕有一线可能,他都没法放弃。
但是谢星纬并不觉得依靠武力能够达成目的。
“医圣用药出神入化,生平最恨胁迫,”他冷言道,“而且,我分辨不出其正邪。”
说其善,他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说其恶,他治病救人全看喜怒。
说其正,瘟疫横行之地,他孑然而行面无惧色,指点迷津,能活一方百姓;说其邪,他豢养药兽药奴,放血割肉甚至以人试毒,也从不曾动容。
谢星纬千辛万苦入得神仙谷,以为进的是世外桃源,但桃源之中原来还有地狱,那些药奴也许并非为非作歹的恶人,而只是得罪过医圣,便被掠至谷中,割舌剐鼻试药为奴,一有不慎惹得医圣动怒,还会受到严苛刑罚。
他见过那般惨状,就再也没将医圣放在值得信任的位置上。
“这可如何是好?”秋若焦急道,“早知如此……就不该……”
她咬着嘴唇看未婚夫,说不出口,但又不得不说:“我们对唐大小姐如此不客气……她必然已记恨上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