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逐鹿29
千叶既与单世昌成婚,很多事物自然不会再瞒着他。
虽说她所作的绝大多数事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但那都是她想要他知道、她不在乎他知道的,她宽广深谧的内心从未袒露给人看,纵使是曾亲密熟稔如澹台门下的师兄们,也难以窥探到她的准确真实。
说不清是投桃报李,还是说与人分担,因他此般对她忍让了,她也愿意向他敞开自己的胸怀,然而她会信任一个人,却不会拿命去赌人心,所以最本质最核心的部分只会被她越藏越深,藏到自己偶尔都会遗忘的角落去。
就这些已经足够别人来解读了。
当冰山底下雄伟壮观的隐秘自水中冉冉升起,看似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就算是单世昌也要忍不住惊叹,乃至是头皮发麻,后怕不已。
因为将军本身早就有所预料,知道自己所恋上的是一个怎样的怪物,无君无父,不尊不敬,既然在那等矛盾对立的境地下仍不顾一切想要娶她,便是证明他愿意接纳她的所有,于是倒也没有太过于毛骨悚然、难以置信。
最典型的就是大寒的存在。
野人是被单世昌抓回来的,但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个野人还会有如此离奇荒谬的身世——只不过因为褚大将军的肯定与坚持,所以他勉强将信将疑而已——若是单纯的野人,便是杀了他都无二话,然而对于妻子将一个疑似嫡皇子的人活生生养成一条狗的行为,他只能无言以对。
单世昌是铁血无情、杀伐果断,但也秉承着独有的道义与仁慈,他有敬畏,有尊崇,而千叶的手段与他的观念与原则完全相悖。
她不仅有这样冷酷的心肠,她还极擅长将自己的设想都化为现实,丧心病狂倒不至于,因为她对无关紧要之人都会抱以怜悯与关怀,她治下州域的百姓恨不得将她放进神龛日日供奉,但若是挡在她的前路上,哪怕是最无辜的妇孺孩童也会成为她的棋子,所以,只能称为绝对的利己主义。
单世昌不愿再与之争执,对于已发生的事也没法再去更改,于是只能坦然接受并遵从配合;千叶与他有着何等的默契,除了适当挑战他的极限以增加他底限的弹性程度之外,在面临一些选择时,也会努力与之靠拢,来达成共识。
……事实上,越是了解她,单世昌越是会觉得,能够娶到她绝对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从一个纯粹被价值量化的合作者跃居到需要考虑心情在意态度的丈夫,这个跨度不知该是先生气还是先庆幸。
对于千叶直觉得大寒身上存在某种问题,但又着实看不出来究竟哪里不对,太过费解以至于叫她心烦意乱这种事,单世昌也无可奈何。
平王已经被她坑死,在遂州的算计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虞相与康乐王估计被大寒的身世之谜震到,短时间内还不会做出相应的对策。
这个时候她非纠结某些枝角末梢之类的细节,倒也不能说不可以,只能说越是谋者智士越是有各自的性格,多疑与困惑也不妨碍他们下判断做决定,愚人实难理解而已。
针对夺取遂州一事,单世昌麾下谋臣与将领比主将与计划的制定者本人还要热切得多,如何招降如何利诱如何忽悠如何逼迫,商议了一遍又一遍,随时随地都在根据新接收到的消息调整计划。
遂州内乱,眼看在兴州与康乐国插手之前,有一个时间差能无所顾忌地进行干预,于是决定主将领兵前去之前,那日黎明,天色还半蒙半昧,单世昌猛然睁开双眼,发现千叶比他起得要早得多。
天气已经很暖,即使在这样的时辰依然觉不出什么凉意。
内室中还充盈着隐约的酒香,和在药鼎中一直不曾断绝的药香中倒也不觉得难闻,离别前夫妻俩喝些酒道些碎语也是常事。
可那个未睡多久还半醉着的人却坐在窗前,身上只披了件薄薄的衣袍,那么懒懒倚着木枕望向外面,不知是望见什么,便是什么都没有,也自得其乐,悠闲自在。
像是随意捡了件衣物拢在身上,也未穿得齐整,素衫松松垮垮挂在肩头,露出了姿态优美的脖颈与一截子肩骨,在昏黄的光线里依然白得欺雪赛霜——鸦青色的长发与肌肤纠缠而下,黑与白的映衬惊心动魄,那发如同流水般倾泻在身后,垂落到席子上,像是盛开了一朵黑色的莲花。
只露了个背影给他,但那样慵懒散漫的姿态,便是不露丝毫,自有一股欲说还休的动人妖娆。
单世昌没有走过去,而是坐在床榻上静静望着她。
像是望着自另一个世界穿透迷雾而来的神人,带着画一般的剪影俏然而立,一姿一态一颦一笑皆是不属于这世间的孤独与空灵。
有的人,看上一眼就会动心,看上第二眼就要倾倒,苦苦压抑只是难了自己,而人家便是轻描淡写一笑,他便要兵败如山倒,丧失所有负隅顽抗的力道。
陡然就想起那个时候她曾问过他此生立世,所求为何?他是怎么回答的?
未娶她前,为家为国,为勃勃野心,为功成名就;娶得她后,为她安康,为她自由,为她快活。
要说纵横北境的那么多年里,他怎能想到堂堂武安侯世子会因一个女人,抛家弃族在所不惜,便是要他胸腔中活生生剐出的心脏,也甘愿双手奉上。
单世昌闭目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个画面在往后的时间里一直在他的心里流淌,至死未曾磨灭。
千叶送别单世昌与大军离开。
无论如何,既然杀平王杀得如此顺手,有机会得到遂州,总还是要搏上一把的——不打实在说服不了自己,平王封地群龙无首,几个王子先争得不可开交,偌大一个遂州,能主事的没几个——趁着其余人没反应过来,能夺到多少便多少吧,要是与虞相与康乐王交上手,或许战争还会延续多点时间。
千叶得回严州抓紧时间收拾内政,调配出足够的军饷,催促打造足够的兵甲,顺便接上后续的兵力。
尽是一些杂物后勤,繁琐得要命,但不得不整理。
单世昌手下打仗的好手是多,精通庶务的却少,她将两州清理完一遍之后,空缺的位置实在太多了,新投奔过来的谋臣文士一时也没法上手,为了尽快掌控州域,她改变了原有的官僚结构,精简体系,将各个领域的事务分类梳理,其后好一部分新上任的下属都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
真要说起来,处理庶务的能力她在白鹤山培养出来,但毕竟未经多少锻炼,她要直到轻而易举接掌严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好像是天生这一类事务玩转自如,就像她的心计与谋略也跟本能一样信手拈来,师兄们曾赞她想法独到、浑然天成,她也觉得老天爷似乎真有些厚爱她。
若非两州已经被她整合成铁桶一块,才三年工夫已有了十年的成效,她也不敢那么快就无视虎视眈眈的“边邻”对别的州域出手。
她正忙得团团转,听闻单永昌在这时候越境而来,她还是有些惊讶的。
她跟单世昌的婚事都办那么久了,单氏虽然没说究竟是什么态度,但相应的贺仪还是奉上了,还丰厚得很,于是正如她俩预料的一样,单氏就算再不满,表面功夫也会做得很好,脸皮决不能撕破,毕竟没撕之前单氏坐拥四州,单世昌还有极大的可能问鼎天下,一旦撕上,北境与严淳二州自己就得两败俱伤,到最后谁也别想再往上走。
千叶知道自己必然能从北境获得想要的支持,但她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呢,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先跑来了。
单永昌在这种关头来,她只相信是他本人的意愿,而不是单氏的想法。
来做什么?
人都来了,不想见也得见。
她一向不怕麻烦,因为她有本事将自己撞上的所有事都转化为有利于自己的方面——虽说很不愿意承认,跟单世昌在一起之后,她也跟骤然脱胎换骨了一般,开始顾虑良多起来,但这份重量若是心甘情愿担起,便是沉重都叫人欢喜。
单永昌带的人并不多。
轻装简行,倒像是心血来潮过来的一般。
他坐在堂中,乌袍黑甲,冷面飒飒,依然是旧时模样,可那番气度却有横刀立马之势,森冷如铁,凌厉如刀,通身的煞气却不知是从何而来,活像是要将人千刀万剐般的狠戾。
真是奇怪,战场厮杀跌爬如单世昌,近来越来越显温和,单永昌一个留在北境被护得好好的小郎君,不经战火不染血汗的,身上竟蕴出了刀枪剑影的气势。
也有多时未见了,千叶望着他的脸,却猛然地想起了单世昌。
明明也就是几日未见,她的心却控制不住地漂移出去,在这个当下竟然走了神。
……所以说情爱总是这世上最难将息的事物,缠绵悱恻,缱绻惑人,再冷的性情也要动摇,再圆滑的人格都会木讷难言,仅分离片刻便叫人牵肠挂肚。
这么一想,但也有些庆幸被她揽进地盘的也就只有一个盛世昌,其余人放在她眼里,仍是直愣愣的价值,**裸的利益。
“二郎。”千叶平静地唤了一声。
单永昌眼睁睁见着那到素色衣裙的女子慢慢踱进来。
并不穿时下流行的襦裙,宽袍大袖的模样反倒更有几分男式衣袍的模样,行动自如,随意散漫,那浸淬了她骨子的潇洒隐逸气息便展露得更多,丝毫不曾消褪。
单永昌望着她的眉眼,打量她的身段——三年前她已有叫人过目不忘的魅力,当那时间流逝,将她的身姿晕染得更为成熟惑人,更是何等魂牵梦萦、动人心魄。
他的眼底却一寸一寸地渗出寒光凌冽的刀子来,恨意排山倒海,铺天盖地。
“阿妹,”他慢慢地,尖锐地,仍用了当年初遇时的称呼,仿佛叫出一声“嫂嫂”来是何等难堪的事,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你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