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逐鹿40

当一个男人试图去讨好一个女人时,多半已经没救了。

问题是一只脚踩进泥沼的人清晰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却仍然没办法抽身退出,反而要将另一只脚也踏进去,毕竟身体的占有并不能缓解精神的干渴,不被满足的失落与愤懑叫血液都躁动不已——如果说彻底的沉沦能叫人觉得舒服的话,那么其实潜意识都会促使人往深渊前行。

恒襄无比清醒且理智,他能预见到不同选择的结果,但膨胀的自信又令他觉得,悬崖勒马并不是件难事,真到了危机关头,他也能翻盘。

……当然,重点是他的自尊受挫了。

这个女人近乎是坦然无畏地面对他加诸在她身上的一切,却叫人清晰地感知到她的平静与无所谓,这种反差已经够憋屈,而当他控制不住地对她倾注感情,她却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时,类似的挫败感便不是位高权重的康乐王能够容忍的了。

按照恒襄一贯以来的心态,必定要这种轻慢施加严惩,但偏偏她看上去又太过虚弱,用力一些就恐她破碎,粗心一些就怕她枯萎,小心翼翼捧在掌心都害怕会融化,以这种态度先入为主地去对待,注定只能叫他自己崩溃。

而在接受了这个女人是一个怪物、只会索取不会回应的事实之后,还对她神魂颠倒、难以忘怀,纵使是恒襄,也无可奈何了。

还能如何去做?

华服美器、珍玩珠翠,她皆不屑一顾;雕栏画栋、湖光山色,她连出门都不能。

常常是一眼错看,他就怀疑她会融化在光里,与尘土沙砾一道消隐无踪,“和光同尘”并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更何况她与周身的一切简直可以称是格格不入——恒襄难道不知道这是一个冷静到可怕,固执到极端的女人吗,他知道;他难道不知道她会用尽办法让自己活下去,绝不如外表所见的柔弱可欺、娇软无力吗,他也知道。

但爱欲原本就是没有道理的事物。

对于某人的心理过程,千叶并不打算细究到底,反正她不用看也知道对方正处在怎样的挣扎与矛盾之中。

虽说她认定马上就会离开乌亭,在这别宫里继续留驻的时间补偿了,然而康乐王的操作还是叫她都觉得意外了。

很简单,她换住所了。

别宫是以王侯规格来建造的,其中那些逾制的层面暂且不说,反正大体上并未脱离应有的规格,王侯与王侯的殿宇,后宫有后宫的宫室。

就寝宫而言,王上与王后确实是挨得最近的,就算恒襄对千叶的心思再重且此时身在它乡,也不会拿她去打自己妻子的脸,但他私心也重,也压根绕过了那些礼数,因为他将千叶安排在他自己的寝宫里了。

现在这殿宫室重新动用土木。

遂州离南方近,按理说气候是要温和一些,但州域内山水皆少,平原丘陵居多,乌亭这个地方也如大多数城池一样,夏天热,冬天也冷,建筑风格自然是以南方精致细腻、凉爽通风作为标准,但现在外观未变,但墙体与门窗都在休整加固,以椒泥涂抹,虽说未与后宫殿宇一般饰以锦绣壁毯、羽毛幛幔,却也加上了不少显现王侯威严的饰物填充空间。

既然住处在改造,千叶势必要换的居所……

恒襄将她安置在了自己身边。

主殿是朝事之地,侧殿有书房与小议之地,供臣子们休息商议,大殿后侧一个偏殿供宫殿主人寻常时间歇息小憩,不作日常起居用,但因为之前恒襄将寝宫给了她,因此就将后殿当做了自己起居之地,反正正逢政务繁忙,睡不了安稳觉——可现在,他将千叶安置在了这个地方。

离得如此之近,通往大殿就是几步路的事,有时候前殿大声争吵,后殿甚至能听得一清二楚。

饶是千叶都不太理解恒襄究竟是怎样一个思维。

这样的安排,方便他时时刻刻进来就能见到她,这还是次要的吧,但是毫不介意将天下局势、探讨的要事、断谋策略等等摆放在她面前,这有些问题了——按理说之前他对她还是何等提防,也不至于现在就这样坦荡——还是说在打什么鬼主意?

又或者,他是觉得,这些是她喜欢的事物,可以拿来讨好她?

不仅千叶会有这种困惑,康乐王近臣们也有同样的不解。

针对于王上这段时日来堪称诡异的动向,没人敢在他面前置喙,但到底还是有人忍不住向邵启点明这件事。

“邵师,王上他……”

当初他夺得殷氏女这事并没有引动太多的注目,所有人都默认这只是个妇人,王上不至于搞不定一个妇人,但是他现在为其费的这番心思就叫人觉得有些悬乎了。

殷氏女再美貌,也是“祸国”的恶名在前,杀夫的蝎心在后,恒襄对待她的态度变化,乃至是对她的容忍与爱惜却都超过了一般的限度。

邵启却不以为然,依然笑眯眯表情“还挺正常的。”

“这哪里正常了?”与他交谈的谋臣哭笑不得,不说大夏朝,历史里因美人昏聩的王侯哪里只有一两个。

虽说这一代康乐王恒襄着实雄才大略、威武天成,但因为牵扯到一个女人——这女人又有着那般的身份,所以叫人难免起几分忧心。

邵启笑完后,又开了口,语声中带着叹息“那可是王上啊,将来的天下之主、九五至尊……”

先以笃定的口吻确认了信念,然后慢悠悠道“天地皆会为他所摄,山河皆会为他所有,他会拥有多少女郎,会得到何等佳丽,难不成也要挨个儿忧心他会不会因此改了本性移了心志?王上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既然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能接受,又何须你我多虑?那可是王上啊!”

说着又笑“我们的王上可从未遇到女色层面的挫败,所以说,真要失策了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在这之后,他再也不会因此而犯错了。”

并未过于超脱他的想法,在面对面地与殷氏女交流之后,他就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那本来就是叫人难以逃脱的魅力,也是恒襄注定要过的劫难。

但这又如何呢,就算真是犯错,他们的王也不至于一次错误的机会都没有,落到单世昌那样的处境才是绝路,但他很清楚,恒襄绝不可能是单世昌。

新的寝殿建成,千叶其实住了没几天。

被恒襄改成起居住所的后殿虽说不宽敞,倒也暖和,她想要什么都有人跪着捧给她,因为王上过分的“恩宠”,那些本就想讨好她的宫侍们恨不得将心掏给她以示忠诚。

这个男人也不会如何表达爱,或许他从来就是主动等待别人将爱奉献给他的,第一次遇到财富权势都无法讨好的女人,彻底束手无策,一面恨不得造个黄金笼子将她关进去,时时欣赏,时时抚摸,一面又想见她笑,想叫她主动与自己说话,甚至是床榻之间的某种回应。

千叶毫不犹豫地表现出了自己的厌烦。

但男人的劣根性大概就是贱,千叶看他一点点往泥沼里沉,连自己都会怀疑他怎么沉得那么果断利索。

最好的事大概就是她的身体温养得还不错,苦得要死人的药一直在往下灌,据医师说她现在的身体撑不住怀孕生子,甚至还不用她提出,医师便多配了副温和无伤害的药,授意自谁不必言说。

据婢女们说,阿雨也康复得很好——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总归恒襄对于这个孩子虽不喜欢,但看得极紧,如她一般,医师在旁几乎整日待命。

然后在某一天夜间,她还睡得迷迷糊糊,被裹着厚厚的衾被抱上了马车。

她隐约有感觉,但着实是困,睁了好几次眼睛醒不过来,索性埋头继续睡。

醒来,抬头看到恒襄的脸,睁着眼停顿了片刻,扭开头,发现自己在车上,车行出了不知多少路,首先感到困惑的是,为何要在半夜走,然后再想,应当是去锦州,紧急着又是纷纷扰扰一大堆问题。

她的婢女们呢?

阿雨呢?

应当是疾行,恒襄手下有擅察天象的奇人,走得恰好,正好走出遂州覆盖大半个州域的大雪,不过大概是怀阿雨那时候留下的后遗症,千叶对于马车这种交通工具实在是接受不良,抵达锦州时她的下巴又削尖了一圈,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肉再度消失,看上去岂止是柔弱堪怜,简直还有几分摇摇欲坠的姿态。

恒襄将她的孩子与婢女们都带上了,就这点来说,她也没有什么好异议的,毕竟心心念念这就是来汶岚,倒也算是遂了她的愿。

在恒襄后殿待的那段时间,她已经听说了温皇后情况危急,但她心里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情绪,就像是听着很寻常的一件事一般,除了担心如果没法从她那里证实自己的身世外,她就要想方设法见到成帝了,照样是一派平静。

恒襄抵达王都,王后来迎那会儿,千叶压根没露面。

事实上如果不是早先接到他去信,王后已经准备好相应的宫室,他准会依样画葫芦将人又安排在自己后殿里,看得牢牢的,但那是他原本的想法,他也没有反对,康乐王不会驳斥妻子的脸面,但对于刺在心尖尖上的人也有自己一套宠爱的方式,千叶住了两天,没见到王后也没见到一个后妃,当然康乐王本人也没出现就是了。

唯一比较好的就是,阿蓟这些婢女与阿雨并未与她隔开,在一个殿宇之内,倒也能勤见。

千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她在赌温皇后并不是绝对的闭塞,温皇后能知道自己在此的消息。

她赌赢了。

所以第一次见到康乐国王后的时候,对方是来接千叶去见温皇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