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春君与椿君
头好疼。
大脑像是被撕裂了一般,传来一波一波的痛楚,椿君几?乎连动弹一下手指的力气也没有,整个人仿佛浸在一锅又热又烫的油锅中,每一寸的肌肤都被烈焰侵蚀。
但在这片地狱般的酷暑中,唯有指尖传来点点清凉。
他低下头,看见?手中的一枚小小玉佩。
椿……君……
他下意识念了一遍,就像是一个信号,当声音落地的一瞬,沉睡的大脑才开始运作,他恍然惊醒——这是他的名字。
只不过,是一个从未被念出来的名字。
椿君从生下来起就与其他孩子不一样,尚在襁褓中的他不仅还能够独立思考,对周围环境也有?清晰的意识。
譬如,他知道那个衣着破烂,整日以泪洗面的女人是他的母亲,也知道他所在的村庄遭到了魔族的攻击,为谋生存村长不得不带领幸存的人们逃入香椿林,以躲避魔族的追击。
那是兵荒马乱的一年,也是考验人性的一年。
作为一个不能发声的婴儿,椿君在襁褓中见到了太多人类的丑恶。
他看到素有?孝子之称的儿子于深夜杀死年迈父母,只为摆脱一份负担
他看到平日恩爱的夫妻反目成仇,厮打在一起,只为了一块发霉的面饼。
到最后,这一份丑恶终于蔓延至他的身上。
夜深人静之时,村长将他的母亲唤至隐蔽处,小声与她探讨什么?,彼时椿君已经能在地上爬动,离开了母亲的怀抱让他很不安,所以他迈开尚且无力的四肢,奋力想爬到母亲身边。
随后他听到了一番令人跌至冰潭的对话。
村长小声道:“王夫人,我?平日待你不薄吧?”
王夫人小幅度地点头,语带感激:“多谢村长,要不是村长平日相扶,我?和椿君两个孤儿寡母,怕是早就死在了战乱中!”
村长似乎小松了口气,继续道:“不过我?看椿君一直不哭不闹,身子也瘦弱的很,怕不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王夫人理解其中的含义,脸霎时灰暗了下去。
“椿君这孩子因为早产,生下来的时候就比其他孩子身体弱些,”她伤感道,“偏偏现在这种情况……我也没法给他喂……”她忽然想起什么?,尴尬看了眼村长,吞下一些字眼,“他营养跟不上,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段时间。”
最后的话结束于一段哽咽中,王夫人似是再也承受不住,捂着手帕哭了起来。
村长叹了口气,面露同情:“现在连大人都不知道能否活到明天,椿君他……已经算是幸运了。”
他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泛起一层层的难色,王夫人注意到了,停下呜咽:“您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唉……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村长道,“你也知道自我们躲入香椿林已经一月有?余,大伙儿带来的干粮也都吃得差不多了,再这样下去,也许我们可能都要饿死在香椿林里了。”
王夫人听到这个噩耗简直又惊又惧:“怎么会这样?!”她猛地想起什么?,“我?们可以出去找吃食啊!总归有?……”
“不行,”村长摇头,“先不说外面可能还有?残余的魔族,还有?从其他地方迁徙过来的难民,大家都在争夺口粮和地盘,我?听说已经有?好几个地方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
说到这里,他故意做了个停顿,默不作声打量王夫人的表情,后者虽然满目担忧,却对人吃人这个单词并未作出什么?特殊反应,村长微微松了口气,继续道:“不过我?打?算派村里几?个小伙子出去,让他们找些吃食回来。”
他指的应该是村里几?个幸存的男丁,比起剩下的老弱病残,这十余人确实?身强力壮,也四肢健全,尤其是其中一个叫林虎的年轻男人,曾是远近闻名的大力士。
王夫人了然,却难免有?些担忧:“但大家都已经好久没吃一顿饱餐,也不知道出去会不会遇到什么?困难。”
终于到重头戏了,村长深吸一口气,忽然抓住王夫人的手。
王夫人吓了一跳,即使丈夫过世?多年,她骨子里还是个保守的乡村妇人,立刻想要抽手:“村长?!”
“王夫人!”村长沉声道,“此事还需你的帮助!”
王夫人不免困惑:“我??但是我一个妇人能干什么?呢?”
面对她疑惑的视线,村长微微撇开头,像是要逃避什么?似的,手却死死扣住王夫人:“……椿君,”他说,“你还有?椿君。”
王夫人先是怔忡,继而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睛一点一点睁大了。
“难道您是要我?……要我?……”她像是一个从未发出过声音的哑巴般,艰难道,“要把椿君给……”
她说不下去了,只有一双眼迷茫地抬着,如同一口干枯的井。
即使村长说得隐晦,但不妨碍王夫人理解他的意思——他希望她能交出椿君,用作给那些男人们的口粮。
村长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也明白椿君活不了多久,横竖都是死,为什么?不把机会留给那些能活下去的人呢?”
“可是椿君他还那么小……”
“他已经活得够久了,”村长沉重?道,“你知道李二家的两个老人吧?才进香椿村的第三天不就死了吗?”
王夫人猛地抬起头:“那不是李二亲自动的手……”
她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捂住嘴。
“村……村长……”王夫人颤抖道,“李家二老,难道也是……”
村长眼神闪烁:“你以为这一个月以来,我?们躲在这片香椿林里不出去,食粮为什么?也从未断过?”
王夫人只觉得喉咙口涌上一阵反胃酸涩感,昨夜吃的那块肉像是化作了一条肥腻蠕动的虫,蠢蠢欲动想要从她的嘴里爬出。
“——因为你们吃的这些肉,皆是来自于那些死去的村民啊。”
如同当头一棒,王夫人被这一个残忍事实?打?击的身体摇摇欲坠,几?近跌落,她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半倒在一棵椿树上。
良久,抬起涕泪纵横的脸:“我?……我……”
村长又是一声长叹:“我?明白这是很艰难的抉择,但是你好好想想吧,”声音忽然压低,“如果不愿让儿子被吃掉,我?想林虎他们也不会介意吃母亲的肉。”
那双苍老的眼紧紧注视着王夫人陡然失去血色的脸,一如躲在黑暗中的眼镜蛇注视着猎物。
“我?……”终于,王夫人狠狠一咬牙,似乎下定决心,“村长,我?还有?一个问题。”
眼看局势已定,村长微微放缓了语气:“什么??”
“如果……”王夫人停顿了一下,“如果我?把椿君给你,我?能拿到多少肉?”
当她说出这句话时,背后的椿树叶忽然落下一枚。
村长先是一怔,继而笑了起来。
“可以给你三分之一,”他似乎很满意王夫人的果断,“不仅如此,如果林虎他们能找回来充足的食物,我?们所有?人都会记得你为大家做出的牺牲,可以让你先挑一份口粮。”
闻言,王夫人抽紧的肩膀放松了下去,她也笑了起来:“好。”
两人相视一笑,夜色如同一块密不透风的布,将这笔肮脏的交易尽数遮蔽。
在王夫人身后,一抹小小的影子缓缓从椿树后退去。
小椿君用尽全力往前爬,但又不敢发出声响,怕引起村长两人的注意,只能万分小心地贴着地面,奋力抬高双手,试图逃离那个准备将他卖掉的母亲。
跑快点!
再跑快一点啊!
但无论他如何划动四肢,婴儿的力气是孱弱而微薄的,从椿树到椿君现在的位置也只有不过短短数米的距离。
大滴的泪水从椿君的眼眶中汹涌而出,他慌忙低下头,将呼之欲出的哽咽摁在喉咙口。
身后传来人声:“去把椿君带来吧。”
他听到那个曾被他称为母亲的女人发出低低一声应,紧接着是布鞋摩擦在草地上的声音,如同死神般一点一点朝他靠近。
“咦?椿君不见?了。”
“什么??赶紧找一下,婴儿好动,或许是掉在哪里了。”
身后传来两人翻找的声音,小椿君绝望极了,眼角瞥见一道狭窄的树洞,慌忙躲了进去。
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是王夫人的儿子吗?不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吗?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残忍的决定?!
缩在冰冷狭小的树洞里,小椿君瑟瑟发抖,听着越发接近的脚步声,他似乎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死期,万念俱灰之际,脑海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真可怜啊。”
他一愣,立刻道:是谁?!
“别怕,”那声音似乎看出他的警惕,稍稍放柔了音调道,“我?不会害你。”
但此时的椿君就如同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任何人的话都不敢信,尤其对方还是一个没头没脑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声音:“闭嘴!”
那声音很无奈道:“这样,你低头看看。”
小椿君低下头,发现自己踩在一小段发光的植物上,又听那声音道:“看到了吗?我?和你一样哦。”
小椿君才不肯信:“你不是人类?难道……你是魔族?!”
“当然不是,”那声音道,“我?只是一个被凶残修士们追杀的可怜人罢了,”它放低声音道,“就和你一样,只不过对他们无用,就必须被从这个世界铲除。”
小椿君一愣,原本坚定的心有?些动摇:“你……他们也要杀死你吗?”
“当然啦,”那声音道,“我?本来是一个很强大的神,但是他们觊觎我的力量,想夺走它,所以就打?算把我?弄死。”
“那……和我?一样,”小椿君道,“母亲也想杀死我……”
说着说着,大滴的泪水又从他的脸侧滚落。
见?状那声音越发温柔,几?乎能滴下水:“没事,所以我来帮你了。”
小椿君抽噎:“呃?”
“我?会帮你变强,让你的母亲和村长对你刮目相看,”那声音信誓旦旦道,“到那时候你就不再只是个累赘的婴儿,你会成为整个村庄的希望,会成为他们的神!”
“成为他们的神,你就能享受到一切,”循循善诱的语气勾起无限诱|惑,“金钱,女人,名誉,地位,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帮你创造!”
但小椿君对这些不感兴趣,犹豫了片刻:“那如果这样的话,母亲是不是就不会再放弃我?了?”
那声音一愣:“哈?”
“如果我?变成了神,”小椿君慢慢道,“我?会比现在有用,如果能帮到母亲的话,她会不会就会对我刮目相看了?”
听到他的回答,那声音似乎无语了片刻,过了会才道:“应该吧。”
但小椿君已经满足了,他甚至带了点欢欣与期盼地问那道声音:“我?答应你!那我该做些什么??”
“很简单的,”那声音圆滑道,“你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把你的身体借给我?吧。”
后来椿君曾无数次设想过,如果那天他没有答应寄生椿,自己之后的十五年还会过得如此痛苦而煎熬吗?
其实这么?说也不尽然,起码从表面上看他拥有了寄生椿许诺的一切。
让寄生椿依附于体内后,它果然向椿君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利用强大的法力构造了隐蔽于世?的香椿村,还为他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粮食,水源,甚至房屋等。
但它对椿君提出了一个额外的要求。
“每年我需要三个没有?被污染过的女性|肉|体,”它说,“否则无法弥补我?在法力上的消耗。”
椿君有?些犹豫,寄生椿看出来了,冷冷一笑:“当然啦,你不愿意也可以,不过那样我就要收回给你的一切,”它故意道,“到那个时候,你失去了作用,王夫人估计又会抛弃……”
“可以!”
椿君急迫打?断它:“我?可以的!你要几?个?三人就够了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此急切而惶恐,寄生椿慢慢笑了。
“当然,我?不是那些贪心的修士,”它的声音轻柔而温和,像是一阵吹过的春风,“只要每年三个女人,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好。”
“哦对了,”寄生椿又道,“既然要成神,不妨名字也换一下吧。”
“椿”这个字不好,很容易让修士联想到寄生椿。
“就叫春君,”它不容拒绝道,“春是万物复苏的起源,也是凌驾于一切的存在。”
那个时候,椿君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愚钝地点了下头:“好的。”
而当十五年后,王夫人在送给他唯一的生辰礼物上绣错了他的名字后,他才如此惊痛而绝望的发现——
再也没有人,会记得椿君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椿君是个可怜娃。感谢在2021-03-1123:00:18~2021-03-1316:2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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