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经大典要持续整整一天。

少年一身素色道袍，头发高高束起，面色平静地看着下面井然有序的道童。

耳边是悠远的铜铃声。

江微安静地站着，身上燃起熊熊凤火。火光与道则交缠，为整个逍遥仙宗奉上祝福。

毕竟是生活过那么久的地方。少年想。

就当是了断了。

一行仙鹤从他面前飞过，江微轻轻勾了勾唇角。

满目都是素洁的白。

仙鹤在江微身周笼绕成了圈，极为亲昵地蹭他的面颊。

底下的童子仰头望着他。

仙鹤孤傲，他们第一次看见它们肯亲近人。

甚至是臣服。

白色的波浪正中，少年微微抬手，赤红的火再次燃起。

美不胜收。

所有人都安静地垂下头，大典更加威严地进行下去。

江微却微微眯眼。

在白色的波浪之中，他看见了一丝似有若无的异色。

在他脚下，红与黑纠缠着。

厮杀着。

都要将对方陷入死地。

江微忽然明白了，鬼主与他兄长如今在何处。

就在这里，逍遥仙宗传经大典的进行的同时。

那两人破开了空间。

决战发生在与他们同时同地的另一个空间里。他看不见，不会被他们影响，却能感觉到空间诡异的撕裂感。

简直是两个疯子。传经大典道则流动有条不紊，但一旦道则与新空间相冲，便会迅速坍塌。在道则的碾压下，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少年抿了抿唇。

他遗忘了一件事。

虽然在他面前显得沉默而和善，但那位无明尊者……毕竟是应劫而出，差点毁灭修真界的鬼主啊。

仙鹤绕着逍遥仙宗飞了一圈，又回到他的身边。

江微的凤火烧过去，掩盖了那几分黑与红。

世界又恢复了纯粹的白。

快些打完吧。江微偷偷叹了口气，这也太危险了。

这也想着，却听见耳边响起一声轻笑。

是无明尊者。

打着架呢。江微埋怨地想，不要仗着输赢不重要，就随便走神啊，态度好差。

——风凛输给江止，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但如何输的不让江止起疑，还需鬼主多多努力了。

·

日头偏西，江微如今的身子难以支撑，悄悄往后歪了一点。

但他面上仍庄重无比，看着一步步向上爬的小童子。

那童子按照规程走上来，恭敬地在他脚下放上一个小盘子。

里面本该装着一个补充灵气的灵果。

但里面一片猩红。

一颗眼珠在盘中，正“看”着江微。

让人毛骨悚然。

少年在主持大典，无法轻易移动位置。

他面上看不出惊讶，只冷冷道：“这是什么东西？”

“是尊上给您的礼物。”童子抬起头来，用右眼看着江微。

原本是他左眼的地方，赫然成了一片血洞。

童子靠近了几步。

已超过了他本该过来的距离。

他诡异地咧起嘴来：“尊者在山上待久了，不知道仙宗外面厉鬼暴动，连剑尊都要勉力支撑……外面都烂透了，里面却还歌舞升平，您不觉得这景象很好看吗？”

江微：“……”

少年懒懒道：“哦。”

童子没看到少年惊慌失措的面容。

早猜到了商无岫会有动静，如今印证了他的猜测，江微自然不会惊慌失措，只会觉得商无岫几百年来毫无长进。

不过什么“连剑尊都要勉力支撑”，多半是假话。他师祖现在多半在追杀幕后黑手，不然不会连个信儿都不传进来，就在外面厮杀。

苍穹剑尊身处高位多年，毕竟不是傻子。

童子的头朝一侧歪去，像是脖子承受不住脑袋的重量，仍恐怖地笑着：“装冷静也没用，您就要死了。”

听见生死，江微终于有了反应。

他指尖微动，凤火围绕着童子，烫意穿过了童子的皮肤，若是江微想，随时可以将他燃烧殆尽。

“杀我，凭你吗？”江微轻轻勾起唇角。

耳边传来古朴的钟声。

大典结束了。

凤火骤然消失，白鹤鸣叫着，四散而去。

江微身形轻巧，一跃跳下了几级台阶，素色的衣摆随着风舞动。

就像诡异的童子不存在。

童子被无视，愤恨地扑上前去。

神色凶狠，像是要从他身上活活咬下一块肉。

江微转过头来，面上神色平静无波：“你也想过来？”

他方才一跃，已跳入了空间的重合处。兄长和无明尊者开辟的空间，入口就在他脚下。

他察觉得到，风凛和江止的招式穿过他的胸膛，却没有伤到他。

童子被魔尊洗脑，一心只有杀了他。

但他的身形刚刚窜入两个空间的交界处，便被一串殷红的凤火烧成了灰烬。

从这一瞬开始，两个空间的分割不再明确。

打斗逐渐波及到现实。

在浓烈的凤凰气息之中，胎光之魂的气息忽然出现。

江微身上同样燃起火焰。

他纵身一跃，指尖轻点，够到了属于自己的魂魄。

身子乍然轻松了些。

却被人从身后，扼住了脖颈。

江止的指尖，轻轻揉着他精致的喉结。

江微难以忍受他随心所欲的亲近，忍不住震颤。

江止笑了一声，声音清丽，宛如凤凰鸣叫。

他很满意于，自己对弟弟的掌控。并且想将这种控制继续加深。

他从身后搂住江微，枕在他肩上：“阿微，兄长来接你了……可你没有好好在慕道峰待着，我该怎么罚你？”

江微纤细的肩膀，闻言轻轻震颤。

他轻轻地道：“不罚……可以吗？”

像是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小孩子。

江止笑了起来，松开他：“当然可以，谁让兄长对你这么心软呢。”

少年也笑，小声地道：“谢谢兄长。”

眸中却是一片冷寂。

他的兄长，何时对他心软过呢。

江微勾了勾唇角，轻轻对江止道：“兄长，你知道吗，今天很多人夸我好看呢。我死以前，他们只会骂我丑。”

·

江微的本貌不丑，若说起美艳，连他兄长也要逊色他三分。

可修真界从来无人知晓喻鸾尊者的美貌，在传言中，他丑的让人难以直视。

因为江微天生体弱，修炼的天赋比不上江止。

在他还小时，兄长便捏着他的脸说，阿微这么弱小，却生了如此的美貌，实在太不幸了。

那时两人相依为命，江微伏在他膝边，仰着头看他。

兄长唇角微弯，手指滑过他的面庞，在上面画下丑陋的阵法。

明丽的面容，被累累伤痕覆盖，看起来极老，丑态百出。

“这样阿微就不会被人觊觎了。”

江微不舍地睁眼，笑得眉眼弯弯，说兄长好聪明，谢谢兄长。

自那以后，果然没人再觊觎江微，却去接二连三地骚扰他兄长。

顺带着，带着恶意戏弄他。

江微想，兄长替自己承担了骚扰，遭受了更多的恶意。于是对兄长更加尽心尽力。

即便兄长看他的目光日渐阴沉。

可笑他前世从没怀疑过，兄长对他的用心。

他终于觉察不对，已经过了百年。那时修真界已经没人知道他的真容。他去找江兰亭商量，师兄却骗着他，喝下了让他感觉不到痛楚的药。

而后亲手在他脸上，划下血淋淋的伤口。

“我和江止是为了你好……小师弟。”江兰亭将他抱在怀中，轻声安慰。

眼泪顺着面颊滑下，流进伤口里，在他不知情时，让伤口溃烂发脓，腐臭难忍。

江止坐在一旁喝着茶，对上江微绝望的目光，轻笑了声：“没事啊，阿微。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兄长都不会嫌弃你的。”

·

听见他说自己的容貌，江止竟然笑着应了声：“阿微一直很漂亮，算他们有眼光。”

听见这话，江微只觉无力，他的心口痛得要命，眼角恨得通红。

江止没在乎他的沉默。

凤火依旧烧着，将鬼气赶尽杀绝。外面的人逐渐发觉不对劲，可没人敢上来。

一群蠢货。

怀中的人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担忧寻找着什么。

江止贴心地耳语：“阿微在担心鬼主？”

江微的身形僵了一瞬：“不是。”

毫无说服力的否认。

江止笑得更开心：“你真以为他有多在意你呢……他拿了个化身来与我相斗，输了也给自己留足了退路。从始至终，就只有弟弟你一个人以真心相待罢了。”

江微的声音已带上了哭腔：“不要说了——”

江止心情愈发不错，指尖点着他的下巴，轻轻搔刮，引出一阵弱小的悲鸣。

却没发觉，江微眸中满是空洞，哪里有被抛弃的无助。

江止揽着江微，纤长的指尖，在鬼气之中，捕捉到了一抹魂魄的气息。

他将那抹“幽精之魂”喂给江微：“吃吧，等阿微吃完了，兄长就带你去我们的家。”

江微喉头微动，被逼着吞下了那缕“魂魄”。

江止不知道，那是一抹鬼气。

属于风凛本源的鬼气。真正的幽精之魂，还在地宫之中埋藏着。

他与无明尊者的猜想是对的。

兄长拿他的魂魄，只是为了威胁他罢了。一旦幽精之魂到手，兄长便不会再拘着他的魂魄。毕竟兄长太自负了，他从不把江微放在眼中，更不屑用魂魄来要挟他。

鬼气灌入体内，滋味算不上好受。很凉，像是被什么非人的东西强行侵入了。

江微喉口微微收缩，有些难以承受。

“这都吃不下么……”身后传来江止的笑声，“也是，幽精之魂掌欲.望，你现在看见了什么人？你对谁起了欲.望？”

他声音随意，仿佛不在意江微心中的人是谁。

江微没回应他。

他没有办法回应，他此时说了谁，兄长便会明里暗里去追杀那人。

更何况，幽精之魂并未归体，他实在没法理解，自己为何会对什么人起欲.望。

在兄弟两人僵持的间隙，一抹鬼气偷偷摸摸地溜出来，蹭了一下江微的面颊。

眼角因刺激产生的泪，被鬼气温柔地吞吃。

“不怕，我在。”从鬼气之中散发，风凛的声音，轻柔地响在他耳边，“撑不住了便叫我，我不会让他伤害你。”

江微喉头动了动。

眼角烧的通红，泪珠再次滚落。

不要在这种时候给他承诺啊。太不负责任了。

他会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