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之中，少年指尖轻扯着嫁衣，却无法脱下。

魂咒紧紧束缚着他的身子。

他拽紧了红衣，仿佛想粗暴地扯烂它。

“阿微，先出去再管衣裳。”风凛道，“道侣魂咒需要两人彼此心意相通，江止定的魂咒不会有影响。”

——江止以为定了魂咒就万事无忧，其实从始至终都是自欺欺人。

江微不爱他，魂咒便一辈子都不可能生效。

少年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往前走了两步。

一口殷红的血喷了出来。

就算身子消耗过度，也不至于如此频繁地吐血……除非他偷偷做了什么消耗身子的事。风凛心中一紧。

“你想做什么？”他的声音里，罕见地出现了点焦急，“你没告诉我。”

“对不住，”少年大口喘着气，掐紧了大腿，轻轻呼出带着血腥味的气息，“我忽然想任性一下……”

他抬起手。

精巧的法阵在他指尖凝结，凝成一副平静的图景。

法阵之下，是择人而噬的凤火。而看起来，此处平静得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熊熊烈火之中，少年躺回了竹床上。

扮演一个江止理想中的弟弟。

是扮演。

伪装之下，藏着他精心准备的陷阱。

江微的指尖仍挑不开鲜红的嫁衣。

床上的少年，轻喘着气：“对不住，我想逃出去。但是如果这具身子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兄长的烙印……我宁愿把它丢掉。”

他努力将魂魄抽离身体。

很疼。

因为与此同时，他还在被遗弃的身子里，为江止布下陷阱。

江微的神志有些模糊了。

他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但他一直在说。

“我曾经觉得，兄长是在保护我，才不让别人看见我。”

“后来我发现他不是，他只是不想让我脱离他的掌控。”

“师兄喜欢上他，变成后来那样……他好可怕。”

“可我一直以为，他是真心爱我，只是他太高傲，我又胆小，没能告诉他我不喜欢他这样。”

“可我这次告诉他了。”

“他装作听不懂。”

“他爱的是他自己。”

“他不爱我。”

像是赌气的小孩子，少年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咬牙道。

“那我也不爱他好了。”

“我也会让他不开心的。”

兄长对他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

他不爱兄长了，所以回敬一下……是可以的吧。

他不是变成了像兄长那样的坏人吧？

“好。”耳边忽然传来应声。

剥离魂魄的痛苦骤然缓解了，鬼气飘在他身旁，轻柔地包住他的魂体。

“不必道歉，对于江止，我与你的心情是一样的。”在江微面前，鬼王的声音，极少见地带上了冷意。

“但你之前瞒了我，作为报复，我往你的陷阱里加点不好的东西……介意吗？”

江微的魂体完整脱离了身子。

无比轻快，仿佛一只脱笼的小鸟。

他再也不用穿着那件可怕的嫁衣了。江微轻轻弯着唇，呼吸都轻快了很多。

他没答应风凛，但也没拒绝。

无明尊者是想给他出气，还要顾及他的心情。江微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好的人，他有些感动，又有些害怕。他不知所措了。

他最终笑道：“我们走吧，我不想再见到这个地方了。”

“好。”鬼气萦绕在他周身，风凛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少年从耳尖酥到指尖，抿着唇不说话。

“还有句话要告诉你，你不是胆小，是可……很可以。能在江止手下撑这么久，辛苦你了。”

只可惜，当时应劫时，没能亲手杀了江止。

否则阿微身上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

少年轻轻垂下眸子。

鬼主声音低沉，触及他的魂体。浑身都酥酥麻麻的，害羞得不想说话。

“不辛苦呀……”他深深呼吸了好几次，最终悄悄勾起唇角，声音的涟漪都带着笑意。

·

竹屋寂静无声。

一袭红衣卷进了竹屋，有些匆忙。

他的面色算不上好——竹屋的禁制被人触动了。

他嗅到了凤火的气息，想是弟弟想强行出去，却被禁制挡住了。

真是不乖。他冷笑一声，走进竹屋，没注意到，竹屋各处闪着诡异的光。

但凡屋里的不是江微，如此明显的陷阱，他都能发现。

可如今他已没了那份从容。

江止的视线，投向竹床上的少年。

“江微”面色惨白，伏在竹床上，见他来了，恐惧地瑟缩了一下。

只要弟弟没有逃出去，江止就十分宽宏大量。

“阿微这么饿，为什么不吃些东西补补？”他坐在少年身边，捏住他的后颈。

竹屋里没有竹实，只有角落放着一盘梧桐子。

江微死也不会再吃的东西。

江止不知道江微与江兰亭的龃龉，衔起一粒梧桐子，指尖挑起少年精致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

“吃吧，我来喂你。”

“不要……”“江微”艰难地摇头，想挣脱。

江止轻轻笑了一声，压在少年脸上，衔着梧桐子，口对口要喂给他：“今日是兄长喂给你东西，日后是相公喂给你东西……你怎么能不吃呢？”

少年面色仍是非常惨白。

他的唇边溢出血。

溅了江止一身。

江止毫不在意，依旧靠近。

少年却仿佛痛得蜷缩起来，喃喃着之前被江微设定好的话：“师兄……师兄别过来！”

江止忽然烦躁。

他要喂阿微，阿微却要想江兰亭？

就算是被强迫，是恨，弟弟也只能是他自己的。江兰亭算什么呢，江止今日前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

少年忽然钻进他怀里，扯着他的衣袖，眼角泛泪，声音颤抖着，极惹人怜爱。

“师兄，师兄我今日吃不下了，明天再来好不好……明天兄长也不会注意到的，求求你了……”

是把他认成了江兰亭。

从未在意过的人，忽然践踏在他头顶，朝着他狠狠碾了几脚。

江止身周的气息骤然拔高。

凤鸣尖锐。

他很怒。

怒得想当场杀了江兰亭。

一个连人都算不上的东西，也敢染指他的弟弟？

江止狠狠将江微按在床上，俯下身去，口对口给少年喂下了那粒梧桐子。

浊血混着梧桐子，化入腹中。

少年忽然死死拽住他的手腕。

一丝破坏性极强的鬼气，从两人相连的地方，窜入了江止的丹田。

江止面色一白。

周遭的幻象却陡然破裂了。

两人身处凤火之中。

失控的凤火，连主人都会吞噬。

“江微”还在吐血，他跑不了，但他紧紧拽着江止的手腕，鬼气源源不断地输入江止的身子。

江止可以跑。

只要他甩掉江微的手。

但那样，弟弟就会死在火海之中。

“阿微可真恨哥哥啊……”他愣了一瞬，却真心笑了。

他没撇开少年，反而紧紧怀抱起他。

他忍着丹田内堆积的鬼气，不去反抗，抱着江微的身子，在凤火的炙烤下，一步步寻找出口。

他不知道。

江微早就跑了。

他悉心抱着的只是一具空壳。

·

秘境外。

鬼气笼罩着江微的魂体，护送他出了燃烧的竹屋，又一路出了秘境。

前方一片混沌，风凛在前面探路，江微轻声道：“兄长发现了。”

“你能拦他多久？”风凛问。

少年想了一下：“半个时辰。”

“时间紧迫……介意硬闯吗？”风凛问。

少年顿了一瞬。

前面是一片心魔幻境，是兄长为了防止有人闯进来设置的，却没想到拦了他们出去的路。

不用想也知道，出自魔尊商无岫的手。

他很了解商无岫的手段，他知道，这幻境里必然有许多他不想面对的东西。

师兄。兄长。师祖。或许还有商无岫。

少年怕得指尖都在颤，声音也打着颤：“不介意……我不好的记忆有些多，可能会待得超过半个时辰。你出来了，能救我一下，就再好不过了。”

他又小声补了一句：“要是救不醒，你就先走，兄长就算发现被骗，也不会杀我的。”

鬼气顿了一瞬，像是叹了口气：“我怎么舍得让你再落入他手里。先走吧。”

鬼气几乎是怀抱着少年，一头扎进了心魔幻境。

江微紧紧阖着眼睛，眼角几乎要渗出泪来。

若是风凛此时有实体，他会毫不犹豫地抱上去。

他好害怕。

救命。

耳边传来声音，最先是师祖，然后是商无岫，兄长，最后是师兄。

那些人大肆嘲笑着他。

他咬紧了唇，告诉自己都是假的。

可下一瞬，他身边的场景便全都消散。

一股鬼气袭来，包着他，将他卷入了另一个幻境。

是鬼主的心魔。

江微被人扔到地上，肩胛有些痛。

像是被谁强行捏碎了。

他仰起头。

面前是慕道峰。

这里是无明尊者的心魔。

这里是慕道峰。

他在无明尊者最不堪回首的回忆里，有身份。

无明尊者会唱师兄教给他的小调。

一切都串联起来，指向那个江微曾经不敢相信的答案。

他不顾肩胛的疼痛，双腿在地上蹭着，想借力站起来。

却痛得歪向一旁。

有人接住了他，没让他摔一身灰。

那怀抱温暖。

那人的气息就像春风，拂过江微的面庞。

江微在他身上同时感觉到了两股气息。

阴凉的鬼气，与他喜欢的清竹气息。

以及无情道强行破除，带来的血腥味儿。

是那一次。兄长为了让他破掉师兄的无情道，捏碎了他的肩胛，把他扔到师兄闭关的洞府前。

无明尊者，不对，师兄的心魔……是这件事。

江微的思维炸开了，委屈又自责，夹杂着肩膀的痛，泪水忍不住大滴大滴滚下。

江风凛沉浸在心魔中，不知江微的想法。

他见江微哭了，还以为是太痛，温声安慰江微：“阿微不哭，师兄带你去医治，待会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