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止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他微笑着面对江兰亭。

顾及着江微脆弱的灵魂，两人没有直接动手。

方圆百里内，剑气与凤火相互交缠，天空忽明忽暗，飞沙走石，封住了江微偷偷逃走的路。

江微也没打算逃。

察觉到江止的视线，少年坐在地上，朝着江止笑：“兄长不用这么紧盯着我呀，我崴伤了脚，走不动。”

胡话连篇。

魂体根本不会崴伤。

江止踩着凤火与剑光，走近了江微。

江兰亭气喘吁吁地拦在他面前。

江止冷漠地挑了他一眼，却只得停住脚步，面上流露出不解：“阿微为什么会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你从前可没有这么不乖……”

他调.教出的弟弟，除了他谁也不会信，从不会对谁表露真心。

特别是后来到了千狱魔界，有小乞儿向两人乞讨，反手便将弟弟哄走，差点把他当奴隶卖给当时的魔尊。自那以后，就连路边的乞丐向他乞讨，江微都会防上三分。

江微只作听不懂。

江止便笑：“也罢了，在阿微身上，兄长有的是耐心。阿微还记得从前你不愿意去帮师兄摆脱无情道，兄长是怎么劝了你整整三夜的吗？”

地上的少年没掩饰自己的颤抖，形状姣好的唇瓣没了血色。

那些不好的记忆，时至今日仍是他的梦魇。

江止轻咦一声：“师兄听到有趣的往事，倒是没什么反应。”

江兰亭身形摇摇欲坠，显然深陷入心魔。

“他撑不了多久，”江止歪了歪脑袋，“靠自己还能撑三日，如今靠了别人，你怕是一日也撑不下去。”

江微唇瓣仍苍白，却笑得眉眼弯弯：“能撑一时是一时嘛。”

反正江兰亭也不是什么好人。

“兄长和他哪一个死了，我都会开心的。”

江止眨了一下眼睛：“是吗？那为了你能开心些，我很快就杀了他。”

江微笑着道：“好呀，谢谢兄长。”

兄长想把他带回去，不让别人看见他。至于帮他杀个什么人，倒是不在话下。

兄长不会去想，他为什么没有跑。兄长太自傲了。

自傲到没有去想，为什么江兰亭来救他，法阵却会把他们带到这里，而非逍遥仙宗。

更没有发现，在交战之中，江微已经不知不觉勾连到了地宫的禁制。

少年的脚下，大地忽然裂开。

一股浓郁到令人窒息的鬼气蔓延出来。

地宫的禁制，是他真正的师兄设下的。连剑尊都会退避三舍。

这股气息过于危险，交战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抽身而出。

攻击强行中断，气息反噬，江兰亭吐出一口鲜血，江止的面色也算不上好。

顾不上身上的伤，江兰亭赤红着双眼，扑向江微。

却被少年指尖的凤火淹没。

地宫的禁制温柔地接住少年，鬼气轻轻敲了敲他的指尖，让他收回手指。

下一瞬，鬼气怒号着，吞噬了妄图追上的两人。

禁制会将他们吞噬，带到再也无法伤害到江微的地方。

“好凶哦……”少年如此品评着禁制，惹得禁制不开心地裹紧了他。

鬼气包裹住他的灵魂，将他带回地宫。

那才是他的家。

少年的身子不再紧绷。一放松下来，苦苦支撑的神智便有些涣散了。

熟悉的地宫气息，阔别半个月再次闻见。

少年眼角滑过晶莹的泪珠。

“兄长一点都不了解我。”

“我不是傻子，我会装成毒蛇，趁他们不注意，狠狠咬死他们。”

“我谁也不敢信，我会自己保护自己，对谁我都能笑的出来。但是我好想要有人能好好抱着我的啊……”

“像你这样。”

“像师兄这样。”

少年的魂魄支撑不住实体，身体像一幅被风吹散的沙画，逐渐消失了。

他的声音也缥缈如沙。

“师兄骗人，你说过很快的……”

师兄好慢。

他已经伤心了。

他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想问师兄。

为什么逍遥仙宗会那么对他，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才成为鬼主，江兰亭是什么人，为什么能顶替他的位置那么久……

他有很多个问题，能朝师兄问上三天三夜。

要是他醒过来，再看不到师兄，那就……

就要哭给江风凛看。

如此决定着，少年彻底放松下来，意识沉入黑暗。

怀抱着他的禁制中，传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会很快。”

·

慕道峰的后山，经历了风凛与剑尊两人整整几日的死斗，几乎已被夷为平地。逍遥仙宗内鬼气横行，虽死伤不多，但弟子们终日惶惶，不敢私下里行动。

事情要从江微失踪那日说起。

江止说服了苍穹剑尊，让他回到逍遥仙宗，代替江微成为凤凰。剑尊担忧风凛处出问题，便前来安抚他。

鬼主为天命所不容，自身都难保。而江止是天道赐福的凤凰，江微显然在江止手中，才会更加幸福。

听了他的来意，风凛连一个字都不想和他多说，摆明了要送客。

剑尊却察觉了风凛魂体缺失，鬼气横生，若是放任不管，很快便要被戾气吞噬入魔。

他要求风凛将魂魄收回来，以后不要多管江微的闲事。

风凛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不要管他的闲事……也是，我一个已死之人，本不该管你们死活。可我是为了他才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你站在这里说两句，便要让我放弃他？”

鬼气咆哮着，撕碎慕道峰的禁制。

一缕魂魄归位。

剑尊心心念念的那缕魂魄，风凛收了回来。

却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些，置剑尊于死地。

剑尊拔剑时，流星飞过，天地为之震撼。

无情道生来就为了克制鬼气，只要剑尊对他的封印一日不解，风凛便一日无法击败苍穹剑尊。

可若不击败他，便永远无法解除禁制。

但修无情道的剑尊，并非没有弱点。

他的弱点是苍生。

风凛放出了十万厉鬼，冲破慕道峰的禁制，在逍遥仙宗中肆虐。

剑尊的剑尖指着他。

风凛眸中没有一丝情感，冷冷道：“整个逍遥仙宗人的命，换他一个人。”

剑尊不以为意，仙宗内的伤亡，将他打成重伤后再收拾也来得及。但若是鬼主出世，修真界要平添数倍的死伤。

他要就地解决了风凛。

他的剑却不愿意。

一川烟震颤着，极少见地违背剑主的想法。

“你想让他见江微？”苍穹剑尊无法理解，不解让剑修战斗的意识松懈了一瞬。

便是这一瞬，厉鬼已扑上来，张牙舞爪地要从剑尊身上撕下一块血肉。

剑光大作，厉鬼顷刻湮灭。

但风凛忍耐了许久，就是为了他这一瞬的松懈。

风凛已摸到了自己身上封印的解法。

他解开封印的手极稳，不像是在死里求生，像是做了件本就合情合理的事情。

剑尊终于看清，他眸中一丝情感也无。

平日的暴躁愤怒，全都是让自己对他掉以轻心的假象。就连江微被抓了，他也能保持理智地找寻出最好的解法。

这是个修无情道的好胚子，本不该对江微执念如此深重的。

“你该修无情道的。”剑尊道。

风凛嘲弄地勾起唇角。

天雷大作，带着令人胆寒的威压，像是发怒于有人逃出了自己的掌控，要将风凛置于死地。

风凛身周依旧萦绕着厉鬼。

但在鬼气之中，他的本容慢慢显现。

原本清俊的面容上魔纹交杂，蔓延着爬上眼角。就像地狱里的罗刹。

一瞬之间，万千厉鬼再次缠绕上去，困住了剑尊。

风凛转身离去。

思缘躲在慕道峰中，看见了风凛离去的衣角。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位鬼主离开时，看了他一眼。

那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忽然很害怕——鬼主出世，必将带来一场杀戮。

而这一切的起源，是因为他把尊者失踪的消息，告诉了鬼主吗？

·

鬼主出世的消息不胫而走，传言说，是因为有人动了鬼主的心上人。苍穹剑尊一力压下了谣言，但谣言就像草原上的火，无论怎么压，风一吹还是四散开了。

与此同时，还流传出兰亭仙尊制止鬼主出世却不知所踪的流言。

仙道一片人心惶惶。

江微对此一无所知。

他醒过来时，还以为回到了几个月前，第一次在地宫醒来的时候。

红红的小爪子，冰冷的冰棺。一具全新的身体，仍然是守灵鸟——守灵鸟在尸身旁边，有足够的灵力便可幻化成形。只要不离开地宫，江微可以有无数具身子用。

不过换多少具身子都是他一个人。

没有剑尊，没有兰亭仙尊，没有兄长，也没有商无岫。一个人，快快活活地生活。

虽然他很喜欢热闹，但是他一个人也能热热闹闹的。

也很好呀。美好的就像个梦一样。

但是现在不是缩起脑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他想见师兄，他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

红团子动了动小爪子，啾了一声。

外面忽然传来隐隐的雷声，像是愤怒得想要把什么人给杀死一样。

他吓了一跳，爪子一蹬从冰棺上滑了下去。

落入一个微凉的掌心。

小团子四脚朝天，黑豆眼对上了风凛平静无波的目光。

师兄！

他早忘了自己昏迷前想要在师兄面前哭一场的事情，惊喜地乱蹬，柔软的爪子在风凛掌心留下浅浅的痒意。

风凛微微躲了一下，魔纹瞬间覆盖住他的眼睛。

他已经藏了这双眼眸很久了，每次与人会面，都会用鬼气遮住面容。

死以后他很少有情绪波动，这双不会产生情绪的眼睛，连剑尊也觉得惊异，可能会吓到阿微。

江微激烈地啾了一声。

他想看！

江兰亭无论模仿得多像，都比不上他的师兄。

他说不出人言，风凛却猜透了他的意思，顿了一瞬，撤下魔纹，将真实的容貌展露在江微面前。

团子亲昵地啄了啄他的掌心，表示很开心。

风凛轻轻为鸟团子梳理羽毛：“我是鬼主，不能拥有太多自己的感情，不会像从前那样对你温柔地笑。”

手中的团子僵了一瞬。

风凛以为他怕了，便道：“不过我不会让你受伤害，阿微可以放心。”

话音刚落，外面便响起一声炸雷，像是下一瞬就要劈进来，很是不给鬼主面子。

小鸟唧唧啾啾地笑他，一身天劫还说要保护自己。

风凛也勾起唇角，陪着他做出笑容。虽然不能发自内心地笑，但他应付了剑尊几百年，已经能演出很好看的笑容。

江微躺倒在他手心里，打了几个滚，使劲撒了会娇。

熨帖的暖意从指尖传到心底。风凛指尖轻点着守灵鸟柔软的小肚子，冷声道：“跟着你来的那两人，此时还在地宫里，离此处很近了。”

兄长和江兰亭。

这两人都是修真界的顶尖战力，就算是在禁制下受伤了，也不能放松警惕。

江微啾的一声蹦了起来，严阵以待。

却听头顶的人声音淡淡的，征询他的意见：“要怎么处置？直接杀，还是给你亲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