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入夜,深山。
山风阴凉,月光将地上的树影拉长,宛如张牙舞爪的鬼魅,妖兽的咆哮一声声在林中接连响起。
兽潮来袭,这样的夜里,总有着叫人毛骨悚然的氛围。
蒋二冲进这片林子见到方师兄时,以为自己得救了。
那位青阳宫来的方师兄,据说是修炼狂人,已是元婴境界,他鲜少出门,沉默寡言,但这次来秋离山压制兽潮,他是队伍里的支柱。
当然,一个元婴修士带一群金丹不到的小孩,只能是他当头儿了。
但现在,蒋二见到了这位方师兄不一样的一面。
一头三阶巨蟒的七寸之处被钉在林中,方师兄站在一旁,手中长剑割破妖兽坚硬如铁的皮甲,正要取妖兽的金丹,却被蒋二的出现打断了。
血气在林中弥散开来。
蒋二口中那声方师兄喊了一半,便见方师兄偏过来半张脸,顿时胆战心惊,只恨自己从未来过!
方师兄也有过一瞬错愕,随之面色一沉。他弹去剑上血珠,脸侧到脖子上深黑发蓝的细密鳞片快速消失。
“你看到了?”
“你是……”
蒋二抖着唇说不出话来,难怪方师兄昼伏夜出,不准旁人随他上山,原来只是因为……他是妖!
可从未听说过青阳宫有妖修弟子!
兽潮因何而起,道盟修士皆心照不宣,除了妖族还有何人能轻易操控妖兽?这些年来道盟与万妖宗的关系愈发紧张,妖族早已蠢蠢欲动。
道盟面上还未明确表态,私下对妖族也早已是深恶痛绝,相互排斥,正道宗门便不可能有妖修弟子。
方师兄暂时放过妖兽,提剑朝蒋二走去,“你是承坤门的人?”
蒋二双腿如被钉在地上无法自控,他心知自己看到了不该知道的东西,已有了将被灭口的觉悟。
“我……”
“什么?”
他的声音太弱,方师兄没听清,便冷着脸提剑靠近。
剑上淌着血,映着锋利的寒光,吓得蒋二双膝一软,不小心拌到自己的脚,竟猛地一下撞到树上,在今夜接连不断的惊吓下,晕了过去。
竟然有人会自己把自己撞晕……
方师兄将信将疑盯着地上那坨青枣色的胖肉,剑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最后落到他脖子上。
当顾雪岭和宣陵跟着猫头鹰找过来时,正巧见到这一幕。
顾雪岭先是一惊,赶紧捂住宣陵的眼睛,小声道:“哎呀,我就说了不用来找蒋二了,你看看,我们现在好像撞见了方师兄杀人未遂的现场了。”
宣陵眼前一暗。这种事情就算是真的也不用说出来的。
“什么人?”方师兄不着痕迹收了剑,不爽地看着来人。
顾雪岭镇定道:“路过找人的。”
林中光线晦暗,方师兄拖着长剑走向二人,目光落到顾雪岭身上,忽地眸子一沉,“顾雪岭?”
顾雪岭意外道:“你认得我?白天来时我记得你在睡觉。”他的眸子不着痕迹地略过方师兄身后,当见到那头奄奄一息的巨蟒时,眉头一皱。
“是。”方师兄大方承认,打量着他道:“来找我?”
顾雪岭指向躺在远处的蒋二,“找他。”
方师兄看着他问:“我不算是个人?”
宣陵略一蹙眉,感觉这个人有些危险,这话也有些危险。
但危险似乎总是被顾雪岭隔绝在外,他眨了眨幽黑如墨的眼眸,朝方师兄露出一个极好看的笑容。
“你是青阳宫的方师兄。”
方师兄顿了下,道:“你长得不错。”
顾雪岭笑了笑,颇为自豪。
宣陵捂住腹部,痛得头脑发昏。这是什么无聊的对话。
方师兄不疾不徐地轻声道:“听说你今日来得很迟,还出言不逊。”
寒光在树林无声闪过。
宣陵微一垂眸,便见方师兄的剑锋一转,锋芒毕露。他默默后退一步,预备将战场留给未来魔头和这位方师兄,却被顾雪岭抓住手。
“不记得了,不过我说过的话应该不至于太过失礼。”顾雪岭笑着说,仿佛不曾察觉到什么杀气,只询问宣陵,“很疼吗,要不我背你?”
宣陵眼角余光留意着方师兄的一举一动,快速摇了头。
顾雪岭作势大松口气,握了下宣陵肩膀,朝他眨巴眼睛道,“那就好,其实我也是很娇弱的。”
宣陵呆了呆,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顾雪岭在暗示什么。
“也是,那些蠢货就喜欢斤斤计较。”方师兄的声音插进来,竟还很认同,但不阻碍他剑上杀气的四溢。
或许顾雪岭没有发现,这位方师兄身上杀气很重,戾气也很重。
就像一柄已然出鞘且饮过血的剑,还渴望更多鲜血供养。
约莫是二人运气好,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高呼——
“大师兄!”
“是我师弟。”顾雪岭笑了起来,不动声色牵着宣陵往后退,朝远处招手,“二师弟,我在这里!”
远处几个人影闻声过来,宣陵察觉到方师兄身上的戾气很快消失,是被他及时收敛起来。直到那几人到了跟前,宣陵的手才被顾雪岭松开。
“大师兄没事就好。”闻弦脸色难看,叶景则是满脸庆幸。
他们在被划为禁区的秋离山上找了足有一个多时辰,而顾雪岭只是个才刚刚开始修炼的四灵根,里头却有着元婴修士也难敌的四阶妖兽……
光是想想,这一路过来,闻弦和叶景不可谓不心惊肉跳。
后头的蒋少门主见了远处倒地的蒋二,急忙着带人冲过去。
方师兄神色恹恹,显然也并不太想与任何一人寒暄。
叶景匆忙行礼后,便回头训顾雪岭,“大师兄又乱跑。”
“我可没乱跑……”顾雪岭道,“我给你们介绍一个人,他……哎!”
顾雪岭正要给他们介绍宣陵,宣陵却早已支撑不住,眼见顾雪岭的师弟们来了,料想方师兄应当不会再出手,他心里悬着的大石落地,那是说晕就晕,幸亏闻弦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叶景问:“怎么有个孩子在山上?”
“我……”
救命恩人几字顾雪岭还未说出来,就被方师兄不耐烦地打断,“找到人就回去,这里很危险。”
这时蒋少门主二人也已经背着蒋二过来,确认他还好好活着,便识相告辞,闻弦和叶景也只好一人抱着宣陵,一人拽着顾雪岭下山。
顾雪岭边走边回头。
那个蓝白身影正一剑解决了那头巨蟒,剑气四溢,浩瀚如山海,他眼底不由略过一丝艳羡。
这种年纪轻轻便修炼至此的灵根天赋,真是叫人眼红。
顾雪岭正看得失神,耳朵却被人轻轻捂住,将后头响起的震耳欲聋的咆哮大部分都隔绝在外,他眼眸一转,便对上叶景温柔明亮的眸子。
待完全安静下来后,叶景才松手,“有事回去再说。”
顾雪岭乖乖点头,“知道了。”
闻弦抱着宣陵走在前头,“这孩子伤势不轻,要尽快疗伤。”
说起宣陵的伤顾雪岭便不再拖延,快跑几步追上闻弦。
叶景好笑道:“这么着急,不累吗?要不要我背你?”
闻言顾雪岭立马停下,回头笑眯眯地朝叶景伸出手,“好。”
叶景失笑,微微躬身,顾雪岭便跳了上去,双手抱住他脖子。
他才不到十六岁,身体开始抽长,纤长柔韧如柳条,对于早已筑基的叶景而言自然是不重的。
叶景驾熟就轻背起他,笑容慢慢淡去,眼底闪过一丝寒光,低声问道:“大师兄怎么会在山上?”
身边安全下来,顾雪岭便觉眼皮子沉甸甸的,他将脑袋靠在叶景肩上,打着哈欠道:“被人扔上山的。”
叶景眉梢挑起,“是不是蒋二?”
被温暖熟悉的气息包裹着,顾雪岭没再说话,他先是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日,又折腾了一晚上,脑袋昏沉,是累得连手指头都不想再动一下。
回到王家村时,顾雪岭早已睡去。闻弦将宣陵送到七师弟那疗伤。
宣陵的外伤颇为严重,包扎时便被痛醒了,七师弟还喂他吃了几粒丹药,让他躺下休息。但宣陵执意要回家,闻弦便让七师弟将他送回家门前。
宣陵目送七师弟离开后,才推开那扇古旧褪色的朱门。
吱呀呀的开门声里,响起一道苍老而刻薄的嗓音——
“回来的不算太晚。若再晚些,累得我去隔壁抓人,惊扰了那些修士,我便要打断你这双狗腿了。”
遍布朱砂阵法,血光阵阵的屋里,白发老妪正立在一个猩红血池前,身后是早已备好的木架和锁链。
宣陵关上朱门,紧了紧藏在背后的短剑,这是顾雪岭忘记收回去的短剑,他低着头,任雪色碎发遮挡眼眸,小声回道:“是啊,不晚。”
曹婆婆没听清他的话,只背过身去看着血池,混浊的眼球里映着血光,眼底是近乎癫狂的炙热。
“磨蹭什么,还不滚过来放血!”
“是,婆婆,我这就来。”
很快,白发小孩已漠然走到了曹婆婆略有些佝偻的脊背后。
剑影划过,一剑穿腹。
滴答……
一连串血珠掉进血池里。
顾雪岭醒来时,天已大亮,门开着,闻弦正端着早饭进来。
“岭儿醒了。”
“二师弟。”顾雪岭纠正,“是大师兄,不准叫岭儿。”
“好,大师兄,起来吃早饭吧。”闻弦将碗筷放在桌上。
众师兄弟大多比顾雪岭年长,只是因为他入门最早,从初生婴儿时便被宗主抱回来教养,三岁拜师,占了入门早的便宜,才当了大师兄。
顾雪岭换了件崭新的白袍,洗漱完便坐到桌边。
桌上只有米汤馒头,所幸他不挑食,喝了口米汤,才想起来什么。
“对了,昨晚跟我们一起回来的小孩呢?他怎么样了?”
“他已经走了。”闻弦道。
闻言顾雪岭浑身一僵,“走了?可是,他昨晚还好好的……”
闻弦补充道:“昨夜七师弟帮他疗伤时他便已醒来,他执意要回家,我们只好送他回去了。”
顾雪岭嘴角一抽,师弟这大喘气可不要吓死人。他想了下,又问:“曹婆婆知道他回去了吗?”
闻弦点头。
顾雪岭这才放心,又有点担心小孩会被再次打骂,“我想去看看那个孩子,他昨夜在山上救了我。”
“救你?”闻弦挑眉。
顾雪岭点头,一五一十地将昨夜之事告诉了闻弦。
“就是宣陵救了我。”
闻弦听罢素来冷静的表情有些破裂,“他只是个孩子。”
顾雪岭十分确认他是孩子,并重申道:“我要去看他。”
万一小孩再挨揍,他还能帮个忙,那个曹婆婆似乎很不喜欢宣陵出门,昨天打骂他时嘴里就一直念叨着。
在玄天宗,几乎没有一个人能拒绝顾雪岭的要求。
闻弦叹气道:“好。”
今日压制兽潮的队伍也上了山,入夜才会回来,为避免昨天的意外再发生,闻弦留下亲自保护顾雪岭。
二人出门时,在院里碰见正提着酒壶进来的方师兄。
他们只是小门派的弟子,师兄弟里修为最高的也只有金丹期,便是不久前刚结丹的闻弦,面对元婴境界的大宗门师兄,自然要行礼。
本以为方师兄不会理会他们,但顾雪岭却被着重点名了。
“顾雪岭,又见面了。”
顾雪岭抬头,才看清方师兄的脸,干净清爽,肤色苍白,眼底挂着两抹淡青。他身上有种说不清的气质,约莫是压抑与放浪突兀的交织。
顾雪岭正要问他有什么事,方师兄已经转身走了。
“喝多了吗?”顾雪岭小声道。
闻弦摇摇头,也是不解。
就在此时,村子一角冷不丁地响起一声略带口音的大呼——
“不好了!曹婆婆家死人啦!”
正要去曹婆婆家的二人一惊,连刚进屋的方师兄也回了头。
顾雪岭只知道村子里有一个曹婆婆,顿时想起那个在妖兽爪子下救人的白发小孩,惊道:“是宣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