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线索(二合一)
尉迟越立即停住脚步,回忆了一下那个声音,想起是沈宜秋的?堂姊,跟着沈老夫人出席寻芳宴的?那个。
这种情形他见得多了,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沈三?娘好容易瞒过?母亲和一众姊妹,大着胆子将太子成功引到这里,哪里甘心就此功亏一篑。
情急之中也顾不得男女之?防,奔上去扯住尉迟越的?袖子:“殿下留步,妾身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
尉迟越为了那对高丽舞姬已经憋了一肚子火,如今还一而再,再而三?。他尽力压抑怒火:“放开。”
沈三?娘听他声音冷厉,不?觉松了手,不?过?还是追在他身后哀求:“殿下,求求殿下听妾身说几句话,说完妾身便死心了。”
尉迟越再也忍不?住,转身道:“你这样对得起你堂妹么?”
沈三?娘不?防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怔,眼泪立即夺眶而出:“明明是妾先与殿下相识的?,那日在曲江池畔……”
尉迟越差点气笑了,他是道旁的?一文?铜钱么?谁先见着谁先捡?
沈三?娘又道:“那日殿下明明……明明……”
尉迟越默然,他想起来了,那一日他误以为来的是沈宜秋,不?小心多看了两眼,想来祸端就在那里。
沈三?娘见他神?色不似方才那样严峻,以为他态度松动,便退开两步,垂下头,摆弄着腰间的玉佩,怯生生道:“若是殿下不?介意的话,妾身愿效娥皇女英……只求每日远远望着殿下……”
尉迟越打断她:“不?必,孤介意。”
沈三?娘未曾料到他拒绝得这样干脆,眼泪又聚集起来,哽咽道:“殿下,妾身哪里比不?上七妹?妾身是长房嫡出,又对殿下一片真心,凭什么?……”
尉迟越冷冷道:“凭她不?会这么?对你,你就不配和她比。”
硬梆梆地扔下这句话,他转过身,正要举步离开,忽听身后沈三?娘厉声道:“殿下如此绝情,三?娘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尉迟越一回头,却见沈三?娘跳进了园中的?小曲池里。
沈三?娘这一跳十分决然,当真是抱了赴死的?决心,奈何那池子浅,她跳下去方才发现,池水还不?到她腰际。
且那池子荒置多年,池水污浊,底下积了厚厚的?淤泥,她脚底一滑,整个人坐在了泥水里,实在与她料想中的?凄怆悲凉相去甚远,越想越悲伤,嚎啕大哭起来。
尉迟越看了她一眼,捏了捏眉心,快步走出西园。
他单刀赴会,连随从也没带,沈府中房舍繁多,道路曲折,他往灯火盛的?地方走,路上随便叫住个沈家婢女,吩咐道:“带孤去太子妃下榻处。”
好在那婢女倒是知道太子妃今夜下榻何处,便即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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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宜秋这一日见到的笑脸,比她两辈子加起来的还多。
她高踞上座,所?有人都冲着她仰起脸笑。
阿谀谄媚的?,曲意逢迎的?,故作亲昵的,忍辱负重?的?,上至祖母,各房的夫人,娘子,小娘子,下至婢仆,每个人都笑得两腮僵硬,笑纹像是镌刻在d脸上的?沟壑,每一道沟壑里都灌注着不?加掩饰的?欲望。
沈宜秋不?禁纳罕,上辈子她是有多眼盲心瞎,这才没看出来呢?
上辈子她也省过?亲,不?过?是在嫁进东宫两年后,那时候的?沈家人的?笑却没有那般灿烂,她成婚两年肚子毫无动静,谁都知道她不得太子欢心。
他们的笑容里带着几分休戚与共的愁苦忧虑,还有几分隐秘的?幸灾乐祸。
沈宜秋彼时不懂,如今全懂了。
按说她该感到扬眉吐气,可是没有,她看着他们举杯谄笑,争先恐后地与她斟酒倒茶,她心中毫无波澜。
这些人既已不?能叫她伤怀,将他们踩在脚底下也不?能叫她快慰,唯有一股浓浓的?倦意从心底升起。
她竟有些想念承恩殿的?夜晚,尉迟越不?来的时候,她是何其自在。
画几笔画,写几笔字,剪剪花枝,合几味新香,有一搭没一搭地做会儿绣活,甚至只是歪躺在榻上,一边吃鲜果一边给小宫人们讲狐狸和老狸作怪的故事?,他们那又怕又想听,双眼圆睁的?模样实在有趣极了。
便是看账簿都比坐在这里强。
沈宜秋百无聊赖地坐了会儿,饮了三?四杯酒,看了几支舞,蓦地想起来,她如今压根不必迁就谁,不?由暗自苦笑,真是积习难改。
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站起身,刹那间欢声笑语、丝竹笙歌戛然而止,下面那些笑脸裂开一条缝,渗出惶惑和无措。
沈宜秋浅浅一笑,对众人道:“我有些乏了,请恕失陪。”
席间女眷纷纷起身挽留,沈老夫人把着她的手臂,忍气吞声道:“娘娘出嫁后,骨肉难得相见,婶母、姊妹们都念着你,不?再稍坐一会儿么?”
沈宜秋将胳膊从祖母手中抽出来,福了一福,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扬长而去,披帛被风扬起,从沈老夫人的?眼前拂过?。
堂中鸦雀无声,只有太子妃和一众随侍宫人身上的?环佩发出清泠泠的?声响。
众人片刻后回过?神?来,纷纷下拜行礼:“恭送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苦笑,到底还是仗了尉迟越的?势。
今夜沈家人替尉迟越准备了单独的馆舍,她乐得清静,回到出阁前住的贞顺院,走到院门前,便见门楣上挂着一块朱底填金漆的?匾额,两串明晃晃的?红灯将字照亮:“凤仪馆”。
沈宜秋终于忍俊不?禁,也不?知这是谁的?主意,沈家上下从来不缺这样的人才。
素娥和湘娥见了对视一眼,也是一乐。
走进院中,四处张灯结彩,廊庑上挂满了风灯,仲秋草木凋零,沈家人便别出心裁地用绫罗绸缎剪出树叶、扎出花朵,缀了满枝满树,费了这许多钱帛和功夫,热闹倒是热闹,但着实可笑。
沈宜秋四下一环顾,只见院落修整一新,阑干上了朱红的?新漆,门楣、檐柱上描金着彩,门口的普通竹帘换成了上好的锦额湘帘。
走进屋里,帐幔帷幄、床榻几案全都已经更换一新,她以前读过的?书,抄写的?女则、女戒和经文,倒都还在原位。
贞顺院不大,沈宜秋便叫宫人们去别处安置,只留了素娥、湘娥和两名宫人在旁伺候。
沈老夫人管得严,她这里本来也没什么?有趣的书,便是有也在出嫁时带走了。沈宜秋在紫檀架子上翻了翻,抽了卷佛经看了会儿,甚觉无趣,便打算起身沐浴。
就在这时,素娥进来禀道:“娘子,沈家二房四娘在外头求见。”
沈宜秋听这称呼,不?觉发笑:“才离开几日,你就把自己当外人啦。”
素娥嘟囔道:“横竖奴婢本来也不?是这里的?。娘子,要不?奴婢叫她走,就说你睡了。“
“若是那么好打发便不是她了。”
话音未落,门帘已叫人掀开,两个守在门外的?宫人一脸为难地告罪:“娘子,这位沈家小娘子……”毕竟是太子妃家人,他们只敢言语劝阻,却不敢动手阻拦。
沈四娘行礼:“小女子拜见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对她视而不?见,只对两名宫人道:“我叫你们值守门外,便是无论谁来都不能擅入的意思,没有守好便是失职,回宫自去掌正处领罚。”
承恩宫的?人都知道太子妃赏罚分明,有功则大方行赏,有过?罚起来也不?含糊,一应都有规矩,当下拜谢,退至门外,心中亦不?敢有怨怼。
发落完宫人,她这才看向沈四娘:“四堂姊起来说话,找我何事??”
沈四娘叫她在下人面前晾着,心里十分不?忿,但一想到片刻后便能叫她气急败坏,便忍下了不?快,站起身道:“小女子搅扰娘娘歇息,实是事急从权。”
沈宜秋仍旧半靠着,手里握着经卷,眼皮也没抬一下,一幅爱答不?理?的?样子。
沈四娘无可奈何,只得一个人硬着头皮往下说:“娘娘,方才我见三?姊悄悄离席,生怕她出什么?事?,便叫婢女跟着她……”
沈宜秋掀起眼皮乜她一眼。
沈四娘咬了咬下嘴唇:“非是我多心,三?姊从早晨起神?色便有些不?对,我便留了个心眼……方才我叫婢女跟上去瞧瞧,三?姊没回自己院子,却去了西园。”
西园在沈府的?西北角,是个独立的?小园子,在沈宜秋曾祖父那一代,原本住着个宠妾,后来宠妾不知何故横死。
不?久之?后,那园子便传出闹鬼的?流言,很快即废弃了。平日里总是锁着,几乎没有人往那边去。
沈宜秋幼时最害怕的?便是那个地方。
每回她屡教不?改或者犯倔的?时候,沈老夫人就会叫嬷嬷将她关在那里反省。短则一个时辰,长则关上半日,最长的一次关到天黑,总之必须让她哀求告饶,保证下次不再犯才罢休。
每次门一开,她总是一边抽噎一边用尽全力奔跑,仿佛身后真的?有个厉鬼在追赶。
而祖母总是在不远处等着她,待她扑到自己怀里,便摸摸她的?头,笑着道:“怕么??下次别再犯了,祖母不?是为了罚你,是为了教你守礼。”
一直到如今,沈宜秋还清楚地记得,风穿过?院墙上的?孔洞发出的呜咽声,还有园门落锁时那一声叫人心惊肉跳的“咔哒”。偶尔梦见,她还是会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
沈宜秋眸光暗了暗,不?置可否地一笑:“三?堂姊倒是胆大。不?过?这种事?你来同我说有何用?”
沈四娘一咬牙道:“本来小女子也不?敢来叨扰娘娘,只是那婢女回来禀报的途中看见……看见……”
沈宜秋抬起眼:“看见太子往西园去了?四姊,你能一次把话说完么??”
沈四娘低垂眉眼:”遵命。那婢女见三?姊房中的?青娥引着太子殿下往西园去了。“
“哦,”沈宜秋的?视线重新回到佛经上,“有劳四姊赶来告诉我。”
沈四娘心中冷笑,这种时候还在强撑场面,心里多半已经火烧火燎了,她从小看着自己阿娘与父亲的?姬妾、美婢、外室交锋,知道世间女子无不?善妒,而世间男子无不?嫌恶妒妇。
沈七娘和太子新婚不?出一月,太子又是这般丰神?俊朗,若是知道自己姊妹觊觎夫婿,定然火冒三?丈,无论沈三?娘能否成事?都是一场好戏——自然她不?信沈三?娘能成事?,三?堂姊姿色平平,太子殿下眼高于顶,大约看不?上她。
不?过?只要能让他们夫妻失和,便是十足的乐子。
她想了想,跪下道:“三?姊一时糊涂,还请娘娘念在姊妹情分,饶过她这一回。若是娘娘不?介意,小女子这便陪娘娘一起去西园劝阻三堂姊。”
沈宜秋一哂,她这四姊谋事?总喜欢一箭双雕,这时候还不?忘在尉迟越面前露个脸,不?过?却是打错了主意。
她引以为傲的姿容,在尉迟越眼里却不算什么?,后宫何时缺过?美人?不?说何婉蕙那等绝世美人,便是两个太子良娣,也是一等一的?容色,还不?是至今未被临幸。
她懒懒道:“这一日累得很,恕难奉陪,四姊想做什么?请便。”
沈四娘这会儿看出她的?镇定不?像是装出来的,不?由踌躇:“三?堂姊若是做出什么?来……”
沈宜秋道:“太子殿下英明神武,自有圣裁。”
沈四娘还想说什么?,沈宜秋道:“四堂姊若是有意,不?妨也去让殿下裁一裁。”
沈四娘隐秘的?心事?叫她一语道破,脸颊烧得滚烫。她倒不?是要与太子有什么?,毕竟她已定下一门理想的亲事,嫁过?去便是正妻,好过在后宫争宠,被沈宜秋压一头。
但是若能得太子一眼眷顾,也够她藏在心底暗暗欢喜好久。与她定亲的伯府公子其貌不?扬,还有些矮胖,实在叫人生不?起什么?倾慕之?情。
沈宜秋瞟了四堂姊一眼,只见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放下佛经笑道:“四堂姊兀自拿主意,我要沐浴安置,便不留你了。”
素娥早在一旁摩拳擦掌等着了,一听自家娘子发话,当即捋起袖子上前:“四娘子,请吧。”
沈四娘无法,只得行礼告退。
沈宜秋看看更漏,快到戌时三刻,便吩咐素娥等人服侍她沐浴更衣。
沐浴完毕,她穿着寝衣走出净房,却见屋子里多了个人——尉迟越不?知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沈宜秋见他脸色不豫,心说莫非是二伯他们和沈三?娘做得太过,他连天亮都等不?得,这会儿就来兴师问罪了?
她面上不?显,照常行礼,接着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尉迟越见她脸颊上带着热气薰出的红晕,双眼湿漉漉如含秋波,肺腑中的燥郁之?气散去不?少:“孤今夜宿在这里。”
沈宜秋的?住处在沈家后院,按说便是他们夫妇要同宿,也该沈宜秋去他那儿,不?过?太子要住,她总不能将他赶出去,只得道:“此处偏狭简陋,床榻局促,还请殿下担待。”
尉迟越扫了眼床榻,果然有些小,比起东宫中的?床榻要狭窄许多,两个人睡的确局促了些,不?过?还是道:“无妨,我们挤一挤便是。”
沈宜秋老大不情愿,他有大床不?睡,非要来挤她的?小床小榻,真是无妄之?灾。
尉迟越环顾四周,屋子算不?上轩敞,看得出帷幔、屏风等物都是新换上的?,料想原先要朴素许多。想起她在这间屋子里从一个小小孩童长到及筓少女,再从这里出阁,嫁作人妇,心中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这时沈宜秋已经开始张罗,吩咐宫人去外院取他的?衣裳鞋袜、澡豆巾布等物。
待东西取来,尉迟越去净室又沐浴了一回,两人躺到床上。
不?但床榻小,连衾被也有些窄,两人只好挨近彼此。
尉迟越躺在床上,眼角余光瞥见沈宜秋,只见她已阖上双目,但呼吸很清浅。
太子妃睡觉时有个卷被子的?坏毛病,这会儿她双叠放在腹上,一脸宁谧恬静,一看便是没睡着。
尉迟越有些欲言又止,他本想将方才的?事?告诉她,那两个高丽舞姬便罢了,沈三?娘一身泥水回去,此事一定瞒不?住,与其让她从旁人口中知道,倒不?如他来说。
可见了面,看见沈宜秋一无所?知的样子,他又踌躇起来。
若是今晚告诉她,恐怕她会彻夜难眠,好不容易回家省亲,家里人却将她当作晋身之阶,一个个想踏着她往上爬,想也知道多难受。
他打定了主意,转过身朝着沈宜秋,伸出胳膊把她圈在怀里。
沈宜秋蓦地一僵,莫非他要在这里做什么??
太子却只是把她圈在怀里,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发。
沈宜秋被摸得有些烦躁,却又不能把他挣开,只好僵着身子忍着。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呼吸声放沉,沈宜秋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拉起尉迟越的?胳膊,从他怀里钻出去,贴着墙壁进入了梦乡。
尉迟越有早起的?习惯,不?过?昨夜多饮了几杯酒,又受了两回惊吓,第二日便睡晚了,醒来床上只有他一人,叫来宫人一问,才知道沈宜秋被祖母请去了。
尉迟越只道他们祖孙难得一叙有说不完的?话,不?曾往别处想,便叫宫人伺候洗漱,用完早膳,他在院中等太子妃回来,闲着无事?,便走进东轩。这是一间小小的书室,沿墙一排矮架,中间放着书案、坐榻和笔墨等物。
他见书架上堆着不?少书卷,便拿起卷轴上的?签子看,架子上除了《论语》、《孝经》和几部佛经以外,便是《女则》、《女戒》以及沈宜秋最喜欢的《烈女传》。
想起她在行卷上写的?那些批注,他不?禁纳闷,她的点评很有见地,虽不曾旁征博引,却也给他博览群书的?感觉,想来平日她看的?也不?只这些。
正思忖着,书架与墙壁的?夹缝里有一物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定睛一看,似乎是锦缎书囊包裹着的?一卷书,那紫色小团窠宫锦怎么看怎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仿佛有一道电光在他脑海中闪过,这不?是他用来装《列女传》图的书囊么??
他有些狐疑,伸手去抽那卷轴,却发现它死死卡在书架和墙壁之?间,他用了点力抽出来,打开锦囊,一看裱绫和紫檀木轴,果然都是他常用之物。
尉迟越心一沉,抽开丝绳,展开卷轴,熟悉的?字迹出现在眼前,因为长时间挤在墙与书架之间,画上已经多了几道印痕。
这是他百忙之?中熬了两夜画出来的,寄寓着他对这桩婚事?的?期冀,甚至可算作定情信物,她这样弃之?如敝帚地对待他的?画,那她对他这个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浴池:被白学家欺负了,老婆求抱抱……老婆她不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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