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信任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沈宜秋算得处变不惊,也变了脸色。
她一早听说那胡僧喜欢折腾人,自以为做好了准备,便是他敢要太子一碗血,她也并未感到惊骇。
什么?孝子?血入药这种鬼话,她一开始便不信,孝不孝顺不都一样是人血?
便如他要富商散尽家财,要为宦者辞官,不过是变着法子?作弄人罢了。
但她还是低估了此人折磨人心的手段。
虽说太子一样是流半碗血,可他若是装模作样拿去和药,心里?多少?还好受些,可他却当面直接泼在地上,任谁也受不了。
随着他那轻轻的一泼,沈宜秋身体里?的血仿佛都停止了流动,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晃。
幸好一个宫人眼明手快地扶住她。
那小宫人叫沈宜秋的脸色唬了一跳,放血的是太子?,可太子?妃的脸色却比太子还苍白,连嘴唇都脱了色。
在场诸人中,只有太子眉头也未动一下,只对目瞪口呆的医官道:“有劳药藏郎继续包扎。”
一众侍卫中,贾七反应最快,当?即抽出刀架在胡僧的脖子?上,横眉立目道:“你分明说是取血和药,却为何将殿下的血随意泼洒?”
那胡僧脸上看不出丝毫惊惶,反而惬意地打了个呵欠,眯缝着眼道:“贫僧一时又改了主意,不要这血入药了。”
说罢便用那黄不黄绿不绿的独目打量太子。
尉迟越道:“贾七,不得无礼。”
顿了顿又道:“既已给了阿师,自由阿师作主,只望阿师信守诺言,为皇后医治。”
胡僧笑逐颜开:“好说,好说。”
尉迟越便命黄门将预备好的笔墨纸砚呈上。
那胡僧倒也爽快,提起笔便写,不一会儿便写了二?十多味药。
尉迟越打眼一瞧,的确都是寻常药材。
他有些起疑,张皇后罹患重症,仅凭这些随便哪家药铺都能买到的药材,真能治好么?
不过疑人不用,横竖他那半碗血是收不回来的,但凡有一线希望,也要尽力试一试。
药藏郎替太子?包扎好了伤口,凑上去看那胡僧写的药方,不由皱起眉,一脸欲言又止。
尉迟越看在眼里,命人将那胡僧带去客馆歇息,待他走后,方才问药藏郎:“这药方可有不妥?”
药藏郎斟酌着道:“回禀殿下,倒不能说不妥,只是这药方没有道理,像是不通医理之人随意凑在一处……”
尉迟越目光动了动:“若是服用,对身体可有妨害?”
药藏郎捻着须道:“这倒是不会。”
尉迟越颔首:“孤明白了。”
药藏郎又道:“殿下失了这么?多血,这几?日需好好静养,伤口也别沾水,仆写个温补的方子。”
尉迟越道了声“有劳”,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头晕目眩,胳膊上的伤口也痛起来。
他抬眼看向沈宜秋,恰好对上她的视线,只见她面无血色,紧抿着嘴唇,眼中尽是担忧。
仿佛有一缕轻风吹进他的心坎里,那点不适和疼痛顿时无足轻重了。
他站起身,沈宜秋默不作声地走过来。
太子身边的小黄门本要去搀扶,见太子妃上前,便识趣地让开。
沈宜秋扶住他没受伤的那条胳膊:“妾扶殿下回去歇息。”
尉迟越感到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抖,他在她胳膊上轻轻捏了一下:“别担心,无碍的。”
沈宜秋乜了他一眼,只见他额头上冒了虚汗,脸上毫无血色,哪里像是无碍的样子。
尉迟越嘱咐在场之人切勿将今日所见之事泄露出去,便与沈宜秋一起坐着辇车回了承恩殿。
一回殿中,他便让黄门立即去请陶奉御,将那胡僧写的药方给他查看。
陶奉御却比那年轻的药藏郎谨慎许多,将那药方钻研了许久,又皱着眉沉思半晌,捋了捋白须道:“这药方初看似不符医理,但细看,又似乎自成一体,方中有延胡索、阿魏、婆罗门参等胡药,内中医理似源出西域,可是出自异域医者之手?”
尉迟越并未将胡僧之事告诉陶奉御,生怕他有先入为主的偏见,眼下听他如此说,不由一喜,颔首道:“陶奉御好眼力,确是得自胡医。不知此药母后能否服用?”
皇后的病一向是陶奉御在治,每隔几?日他便去甘露宫请一次脉,对张皇后的病情了如指掌,立时明白过来,太子这是不死心,又从哪里延请了名?医来。
尚药局很多医官对胡医嗤之以鼻,陶奉御倒是没那么狭隘,在他看来,只要能治病救人,有疗效,正统与否无关紧要。
他已经束手无策,若是有能人异士能将张皇后医好,倒是功德一件。
他回想了一遍张皇后的脉案,又将那方子上的药逐一检视了一遍,点点头道:“此方即便无效,也不会妨害娘娘。”
尉迟越道:“那便有劳奉御,下回去甘露宫请脉时将此方写给母后。”
陶奉御一惊:“老朽不敢居功。”
尉迟越道:“母后最相信陶奉御,此方若出自奉御之手,定然事半功倍。胡医之事,有劳奉御守口如瓶。”
陶奉御不得已,只得道:“若是此方真能治好皇后娘娘的宿疾,到时请容老仆禀明实情。”
尉迟越知道陶奉御为人刚直,强人所难恐怕他不能心安,便即答应下来。
待陶奉御辞出,沈宜秋以为太子总算能老老实实躺下休息一会儿,谁知他仍旧不消停,吩咐小黄门道:“你去趟太极宫,将待批的奏疏取来。”
沈宜秋屏退了宫人,劝道:“才失了血,你好歹躺半日。”
尉迟越云淡风轻道:“我素日习武,体魄强健,几?滴血算什么?。”
脸都白成了纸还在逞强,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子怕是重活一百世都改不掉。
沈宜秋没好气地道:“莫非半碗还嫌少??”
太子道:“连陶奉御都说那方子有些门道,可见这胡僧是有真本事的,不如叫他替你诊一诊……”
沈宜秋好容易恢复的一点血色又叫他吓没了:“谁要他诊,你是怕血流不干么?”
尉迟越闲闲地靠在床头望着她,眉眼间有几?分轻佻:“若是能早点……再流个半碗一碗也无妨。”
沈宜秋知道他又在说浑话,便即别过头去不理会他。
过了会儿,小黄门煎好了补血的汤药端过来:“奴伺候殿下服药?”
尉迟越瞪了这没眼色的黄门一眼,小黄门吓得一缩脖子?。
沈宜秋看在眼里只觉好笑,顺手接过药碗和汤匙,尝了一口,将药碗递过去:“药汤是温热的,殿下喝吧。”
尉迟越朝她皓白如雪的手腕看了一眼,一撩眼皮:“大约是失血之故,手上没什么?气力,只好劳驾娘子?。”
方才还自称体魄强健的太子转眼之间娇弱无力、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要断气,沈宜秋只得将碗凑到他唇边。
尉迟越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惆怅道:“小时候每逢五郎有个头疼脑热,母妃总是耐着性子用汤匙一小口一小口喂他,我那时常想,若是生病时也有个人这么?喂我就好了……”
沈宜秋想起方才那半碗血,心口还隐隐作痛,哪里听得了这个,便即拿起勺子。
尉迟越心满意足,那药汤很苦,这么?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更苦,可于他而言却比蜜糖水还甜。
一碗汤药见底,沈宜秋刚放下碗,两个小黄门各抱了一大摞奏书来。
片刻前连药碗都端不住的太子殿下当?即想翻身下床。
沈宜秋轻轻摁住他肩头:“你消停会儿吧,难道就差这半日?”说罢命黄门将奏书放下,命他们退下。
尉迟越人是躺下了,眼睛还盯着那堆得小山似的奏书:“这些都是要尽快批复的……”
沈宜秋扫了一眼,也觉无可奈何,今日批不完,积压到明日,只会越积越多,她想了想道:“若是你信得过我,我读给你听,你躺着听就是了。”
尉迟越道:“若是连你都信不过,我还能信谁?”
他顿了顿:“只是这么?多奏书,一字一句读过去太累了。不如你替我批阅,有疑虑的先放在一旁,待我醒后再商量。”
沈宜秋一怔,后宫干政从来都是大忌,尉迟越上辈子?从来将前朝后宫分得很清楚,她认识的尉迟越不会因为宠爱一个女子?而将朝政当儿戏。
正迟疑着,尉迟越握了握她的手:“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上辈子?我死得突然,储君年幼,卢老尚书又已致仕,薛鹤年一党怎会那么老实。等我越来越了解你,才隐约有了猜想,经过灵州那一役,我才彻底明白,朝局那般平稳,你一定功不可没。”
沈宜秋心头一跳,虽说上辈子?她身为太后,在储君年幼时接过权柄无可厚非,但尉迟越又活过来了,这事说起来总有些犯忌讳。若是换了今上这样心胸狭隘的,不知要怎么百般提防。
尉迟越却道:“若你是男儿身,定是将相之才,可惜你是女子?,我只能拿宁彦昭之流将就凑合。”
沈宜秋哭笑不得,这种时候还不忘踩一踩宁十一。
“不过好在你是女儿身,不然我岂非要重蹈祖上那位郡王的覆辙?”太子接着道,“如此大才,若是因为嫁了我便要埋没,不是成了我的罪过?可惜我又不能不娶你,只好累你能者多劳。”
沈宜秋不知说什么?好,这显然不合规矩,若是太子?这番话传出去,不知多少?言官要痛心疾首地直跳脚。
然而他这番话似乎唤醒了她心底深处的某种渴望,见识过广阔的天空,谁又能心甘情愿困在井底呢?
尉迟越见她神色紧张,笑着攒住她的手:“你别多虑,早些熟悉朝政也是有备无患,万一我还如上一世那般短命……”
沈宜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他剩下半句话生生瞪回嗓子?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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