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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了。萧墨存暗暗头疼,这一身份本来就够尴尬,现在皇帝这么一闹,那“外宠”的虚名,现下怕是坐实了,先前的努力,也如一江春水向东流去。

待到随后皇帝流水一样的赏赐和隔三岔五打发来问安的内侍,更加确凿了萧墨存的猜想。他忽然就明白了,这皇帝如此大张旗鼓,是打着圣恩眷宠的如意算盘,不给自己留任何后退的余地了。萧墨存想起那人的无赖和强势,心里不由一阵烦闷,他举目看着布置得富丽堂皇尚书处内房,无一处不精雕细琢,无一处不显示皇帝对自己特殊宠幸,忽然觉得格外窒息。这哪里是一处舒展抱负的所在,分明就是一处囚禁人的黄金牢笼,那么自己在这里又算什么呢?难道真的要从外臣做到内臣,一直做到龙床上的禁娈么?

不行,绝对不行。这一次,再不能犹疑不定,必须重点出击,扳回自己的机会才是。萧墨存深吸了一口气,闭目躺在床上,举起自己白白细细的一只手仿佛端详,明白心中总有沟壑万千,可若无一定体力支撑,什么时候都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

养好身体是第一要务,他积极地配合太医的治疗,服药吃饭均不抵制。如此养了三两日,他已能起床行走,说话做事皆如常人。“尚书处”伺候着的一干太医并太监宫女才暗暗松了口气。到了第四日晚间,梅香含着眼泪,领着两个宫帮他换衣裳擦身子梳头,时不时偷偷看他一眼,那眼神,倒充满着劫后余生般惊喜与小心翼翼。萧墨存心底歉疚,知道此次着实吓到这小丫头了,于是也不像往常那样拒绝她们的近身伺候,只乖乖坐着,舒展开肢体任她们折腾。换完白纱中衣后,梅香捧出一件月白色绣竹枝纹纱袍,斗开来,帮他穿上扣好,围上暗蓝色锦绣蟠龙纹腰带,一应挂件玉佩香囊一一摆弄好,方抬头勉强笑道:“公子病了几日,才做好的衣裳啊,又显得大了。”

萧墨存眨了眨眼,道:“你也知道啊?”

“公子,都是梅香没伺候好您,都是梅香的错。”梅香强忍着眼泪,垂头道:“才刚锦芳姐姐已经打发人来了,说是咱们府里带进宫的统共只有我一个,怕公子不够使唤的,已经呈报了内务府的管事,要送多个丫鬟进来。”

“所以呢?你觉得这是锦芳在斥责你?”萧墨存含笑看她。

“梅香不敢,是梅香的错,梅香本就只是个粗使丫鬟,没做过这些近身伺候的功夫,公子这三番两次的病,都是梅香伺候不周的缘故……”

“你的确伺候不周。”萧墨存打断她。

梅香惶惑地抬头看他,萧墨存好笑地摸摸她的头道:“你家公子已经好三四天,你呈上来的却还是清粥咸菜,这要闹到几时才罢?没营养,身体怎会养好?想将功赎罪啊,赶紧给我去传点带荤腥的东西来,我现在看到清粥咸菜就心烦,明白吗?”

“啊?”梅香傻傻地应了一句,随即微微红了脸,道:“知道了,原来是公子馋了。”

“嗯,这才乖。”萧墨存笑笑,道:“锦芳送人进来,肯定有她的理由,不会单单为了斥责你这么简单。别自寻烦恼了,你家公子饿了,要大鱼大肉的伺候,快去准备吧。”

梅香高兴地点头出去,不多时,果然领了众宫人抬了高几食盒进来。说是大鱼大肉,其实也受到太医的严格控制,菜肴间不过略见些荤腥而已,倒是有一碗当归老鸭汤令萧墨存食指大动,吃得十分过瘾。饭毕后,照例有宫人呈上精巧的漱盂,萧墨存漱口,站起来在室内走了走权当散步。这里众人撤了桌子,重新摆上他常喝的“青松雾”茶。萧墨存在榻上坐了,端了茶杯吹那热气,并不饮下。一抬眼,却见梅香捧了锦缎靠枕放到他背后,笑道:“王太医丞来请脉了,外面候着呢。”

萧墨存放下茶杯,点头道请,外间太监领着王文胜王太医走了进来。这几日连续下了的问诊,萧墨存已经知道这位七品太医丞,算是自己的主治大夫,对他那张苦瓜一样的瘦削脸庞,瞧得也有些熟了。他坐直了身子,朝向他行礼的王文胜点头笑道:“快别多礼,墨存惭愧,又要劳烦王太医了。”

“不敢,这是下官的职责所在。”王文胜正经倒八字眉,即便没表情,看起来也像愁眉苦脸一般。底下宫人呈上诊脉的枕,萧墨存将手搭上去,梅香亲自上前,将他的袖子往上拉了拉,露出半截晶莹雪白的手臂并玲珑剔透的手腕。王文胜躬身上前,半侧着身,挨着椅子坐下,伸出三根冰凉的指头搭上,闭目了一会,睁开眼睛道:“公子,您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但先带了点弱症,此次又劳累过度,往后需时时调理,不可松懈才是。下官明日起将您每日要用的药剂减量,以食疗为主,汤药为辅,您此后切忌熬夜伤神,三餐不继。”

“多谢了。”萧墨存盯着他,忽然问道:“你说,我这病是因为气虚?”

“正是,公子全身疲倦乏力、声音低沉、动则气短、易出汗,头晕心悸、食欲不振,虚热,自汗,这都是气虚作祟,好在公子年纪尚轻,好好调养,假以时日,定能痊愈。”

萧墨存只盯着他那张苦瓜脸,半响没有作声,王文胜心下有些惶恐,偷偷抬眼看了他一眼,接触到那清亮到仿佛探入人内心的眼神后,赶忙垂下眼皮,道:“公子,下官会将食疗的方子交给底下奴才们,望您保重身体,切勿掉以轻心。”

“有劳王太医了。”萧墨存淡淡微笑,回头道:“梅香,封个大的表礼,谢谢王太医。”

“不,不敢。”王文胜忙推辞道。

“要的,要的。”萧墨存止住了他,站了起来,待梅香将封好的银子送了上来,才温言道:“王太医切勿客气,这只是墨存一点心意而已。我也乏了,就不留您喝茶,来人,送王太医。”

王太医一走,萧墨存的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他刚刚一直观察王文胜的脸色神情,发觉他总在不自觉地低头,或不低头的时候,则视线稍稍会偏移右边。在他生活的现代,人们已经知道左右脑的区别,一般来说,左脑管语言、分析、逻辑推理等功能;右脑管音乐、绘画、想像等功能。因此,有些人会在撒谎的时候,不自觉将视线转向右边,因为右脑主管虚构和想像。但是,萧墨存并不是依此立即判定王太医在撒谎,他根据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气虚的症状,王太医答得太过顺畅,而他说的那些症状,那几日萧墨存都在昏迷中,哪里来的动辄气短,食欲不振,虚热自汗?

他沉吟着,慢慢踱步到里屋桌上摆着的铜镜前,这个朝代镜子磨成不易,此面铜鹊蝶穿花镜纹饰魄丽,拿来照人,虽及不上现代玻璃镜子,却也算清晰。他瞧着镜子中的自己,面目如画,神采斐然,如不是眉间带了三分羸弱,整个人堪称光彩照人。但谁又知道,这样一具美轮美奂的身体下面,却宛如隐藏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萧墨存皱着眉头,暗忖此病着实古怪,说是昏迷,神智却又会时常清醒;说是清醒,却又在朦胧之间,仿佛灵肉分离。种种症状,令他想起前世为人,听说过的一种叫综合硬化症的病,得病的人由于中枢神经系统出现病变,导致视力受损(视神经病变)、肢体无力、平衡失调、行动不便、麻木、晕眩等现象。这具身体现在出现的种种问题,几乎是综合硬化症的急性版和严重版,更为诡异的是,它竟然能够来去无踪,仿佛一个附体的诅咒,不定什么时候,念咒的人一开启神秘的开关,他的身体,又会毫无征兆地倒下。

萧墨存不相信,以一个混迹宫闱十数年的太医丞,会瞧不出这不是气虚之症。他不是不明白太医问诊背后的猫腻,但骤然之间,还是觉得四面危机,那外面层层楼阁亭台之间,不定哪个角落,就隐藏着自己所不知道的敌人。他摸索着这张原先属于晋阳公子,现在归自己所有的脸,越看越觉得厌恶,恨不得立即远远离开皇宫,离了这个晋阳公子的身份,他一个拂袖,转身不看。

哪知一转身,却差撞进一个人怀里,萧墨存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景王爷萧宏图正负手站着,脸上挂着和煦如风的微笑,直直看着自己,已不知站了多久。

“王,王叔。”萧墨存一呆,道:“你怎么来了?啊,不,是您怎么也不让底下人通报一声?”

“怕你歇了,就没让他们通报。”萧宏图笑着道:“前几次我来,你都病着不曾醒,今儿个听奴才们报,都能下地走动了,还说晚膳也进得香,我正巧进宫,想着这可赶上了时候,就过来瞧瞧。”

“王叔。”萧墨存此刻已经恢复过来,忙拱手行礼道:“多谢王叔挂念侄儿,墨存这点小病,还劳烦王叔亲自来瞧,真是折煞侄儿了。”

“诶,”萧宏图摆手道:“别说得这么生分,墨存,”他端详着萧墨存的脸,眼里不由流露出浓浓的关切,柔声道:“瘦了好些了。”

萧墨存在他的目光下觉得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道:“王叔快请外间坐吧,我让他们给你奉茶,‘青松雾’,记得王叔也喜欢。”

萧宏图回过神来,道:“不了,我这次来,两个事情,一是你府里要送多个丫鬟进宫,因为没这规矩,本是要被驳了的。可巧那日内务府长史过来给我请安,告诉了我,我便做主准了这事;二是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长颈玉瓶递了过来。

萧墨存接过,只觉触手温润,这玉瓶显然材质良好,微笑问:“这什么好东西?又便宜我了?”

“这倒真是好东西。”萧宏图笑了起来,道:“这是南边百越国进贡的金风玉露丸,用了十八味名贵药材提炼而成,据说,功效非常神奇,除百毒,治百病,常人服用自能强身健体,百邪不侵,病人服了,能唤回一口气,起死回生。可惜炼制不易,此次只进贡我朝九丸,皇上赐于我两颗,我这样的太平王爷,留着也无用,都给你吧。”

萧墨存手一顿,忙将瓶子递了回去,道:“王叔,这怎么可以,这药如此珍贵,自当王叔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墨存何德何能……”

“让你拿着就拿着吧。”萧宏图温言道:“再难得的东西,也没有比你的性命金贵。你总是多灾多难,病体缠身的,我,”他顿了顿,解嘲一样笑了起来:“我虽然贵为王爷,可也做不了什么,拿着灵药傍身,我好歹也放心些。你就当,全个我这个做王叔的心好不好?”

“王叔,”绕是萧墨存再淡然的性子,此刻也不禁有些动容。他拿着那个小瓶子,只觉骤然重了许多,半响,方笑道:“如此,墨存就厚着脸皮收了。”他抬头看着眼前张与皇帝有几分相似,却柔和温暖得多的男人的脸,微笑道:“你对墨存的爱护照顾之处,墨存,心里都明白,都很感激的。”

“我可不是要你感激啊。”萧宏图吁出一口气,笑了笑道:“宫里住得还好?”

“还好,可总不如自家舒服。”

“墨存,如有时机,我一定奏请皇上,让你回去。”萧宏图看着他,欲言又止,犹豫着道:“皇上毕竟是皇上,凡事你要拿捏得当,有些事,进一步就是忤逆,你可明白?”

“墨存知道。”萧墨存笑了笑,道:“可是,有些事,退一步就是沐猴而冠,跳梁小丑,墨存,是绝计做不来的。”

萧宏图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他,良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缓步走了出去。第23章时间悄悄迈入初秋,边境外族滋扰事件日剧,刚刚在屯田、植谷的国策下稍事安歇的驻边大军,此刻又进入层层戒备当中。契阔族月兹支部首领克什日晏率部众神出鬼没于广袤的边境线上,抢掠牲畜马匹财物不计其数。皇帝一日三道圣旨,对大将军陈广辉驻边不力又斥责又安抚,随即又从京中挑出精干的官员组成督军团上边境代子狩牧。哪知督军团不去还好,一去倒惹出无尽的事端,与军中将领摩擦不断,两边卯足了劲挑对方毛病,各自变着法地朝皇帝递奏折参对方的不是。弄到最后,连校尉值夜饮酒,京官夜宿妓寨这样的事都拿来互相弹劾,雪片似的奏折飞到皇帝陛下的几案上,令萧宏铖大为光火。下了道圣旨各打五十大板,才把两边的气焰都打下了些。

闹了这么一出,却让克什日晏钻了空子,五百名骑兵夜袭了庸关驻军虎翼右营,杀了我军不少人马,临了还一把火烧了主帐,并在其军队警醒反扑之前迅速撤离。这一次损失倒不大,可传出了却性质严重,一时之间,朝堂军旅人人面上无光。皇帝这回没有震怒,反倒下了旨着实抚慰了陈广辉一通,陈广辉涕泪交替,自请罚亲巡边境,召了一应幕僚重布边防营务,并亲手以军令重罚了虎翼右营的统率将领。督军团一干人毕竟久居京中,最惯察颜观色,此时嗅着皇上的喜怒,倒齐齐上了折子,夸奖大将军陈广辉如何不徇私情,以身作则,成为一军表率,我朝得此良将,陛下如何高枕无忧。

这种种热闹,萧墨存居在“尚书处”,虽有所听闻,可却无缘得见。事实上,自他苏醒以后,皇帝便给“尚书处”传了口谕,将大部分公务移给长史李梓麟,只有小部分请示裁决的事情才用他出面。至于萧墨存的日常作息,则由皇帝着人定了规矩,什么时辰用膳服药,什么时辰就寝,什么时辰消遣取乐,什么时辰看书写字。由于是皇帝亲颁,这便带了不能违抗的圣旨意味,萧墨存每日里被底下人看得死死的,往往时辰一到,不管他手头上有什么事正做到一半,均会被诚惶诚恐的宫女太监们请去进入下一个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