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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带主子走吧。”

我如同被人狠狠刮了一耳光,身子竟然不觉一震,多少次怀想这小东西嗫嚅喊我哥,该是如何可怜可爱,却不曾料到,他头一回如此亲密叫我,却是为了这等不情之请。我凝视着他的眼睛,那一瞬间,竟然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来。那一刻,我鬼使神差的,竟然没有考虑这事过后无穷的麻烦,只想让这个孩子不要跪下哭泣,不要哀恸如斯。

我走了过去,将他扶起,亲自跑去弄了一辆马车,又在匆忙之间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我回到后山,将他连同那具尸首抱了上去,再将缰绳马鞭交到小孩手里,问:“会驾车吗?”

他点了点头,我略为放心,递过那个包袱,道:“里头有些衣裳银票碎银,且做你一路的盘缠,出了镇子朝东走,用不了两日,便会遇着来这剿匪的朝廷军队。带队的乃二品轻车将军,名叫厉昆仑,也算你家主子的旧识。你去找他,找着了,将尸首交给他。这里的事,你爱说便说,但千万记着一点,要提到,萧墨存乃为了救你,这才服毒自尽,明白了吗?”

那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哽噎着道:“主子,主子真的,为了小宝儿,才,才寻的短见吗?”

“自然不是,”我心疼得揉揉他的脑袋,道:“这不过是为了救你一命的说辞。那姓厉的亏欠了你家主子,听着他豁出命去保你,自然不会害你,说不定还会事事关照你。”

“你放心,”小孩咬着唇道:“我不会告诉他们,你们在这里的。”

我哑然失笑,心里涌上一股热潮,用力将他拥入怀中,贴着他的耳朵道:“记住我,好好活着,待这里事毕,我会去找你。”

他抬起眼,懵懂地看着我,我恋恋不舍地瞧着他,强笑道:“我一定会找到你的,记住了。”

他吃惊地微微张嘴,那模样令我恨不得立即将他揉入怀中,我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他,道:“快走吧,天一亮,就走不成了。”

他点点头,小嘴嗫嚅了半天,软软细细地道:“谢谢你了,徐,哥,哥哥。”

我笑了,道:“下次见面,可不许叫我徐哥哥哥,就叫哥,明白了吗?”

“嗯。”他扬起马鞭,那马车哒哒地行走起来,渐行渐远,我伫立当地,站了良久,直到马车消失在夜幕中,方长叹一声,转身走了回去。第38章三月初,春意盎然,天启朝南边重镇启泰城内杨柳吐蕊,春花满城,又逢干旱得缓,朝廷颁发了数道减赋免税的恩旨,启泰素以产锦缎闻名于世,城内十户人家,倒有bā • jiǔ户做那养蚕纺缎绣锦的活计。此刻南北大道冰雪消融,北上南下商贾络绎不绝,正是百业待兴,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这启泰城逢春惯常下雨,这不,前日还一片暖阳,今日却又春雨连绵。倒春寒一阵冷似一阵,城里的富贵人家,才脱下的锦裘小袄,又得重新穿上,大小姐小媳妇怀里,又重抱了那精致异常的手炉。只是春寒料峭,却也挡不住层层春光,重重庭院之间,门扉半掩,一树桃花压过墙来,不知那处,传来叮咚的弄弦之声,有女子唱那新曲儿的歌声飘了过来:

“簪玉折,菱花缺。旧恨新愁乱山叠。思君凝望临台榭,鱼雁无,音信绝。何处也。”

新谱曲子,唱的是那旧写闺情,此刻合着春雨飘了出来,含着离愁别绪,诉着春情几许。只是这点闺阁女儿的心思,传到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却只能为外头的热闹凑点趣。这时节,正是南北商旅往来甚多,个个风尘仆仆,又掺着雨水春寒,那一碗热气腾腾的吃食,一间备有热水暖炕的屋子,便显得分外具有吸引力。这几日,临街的点心铺子,茶馆酒楼,生意好到不行,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并勾栏妓寨,均客满为患。

沿街有间卖馄饨的小铺子,老板姓夏,做的一手好馄饨。皮薄馅厚,一口咬下去,肉里有鱼虾鲜味,却又有荠菜清香,合着一碗鲜汤,再撒上绿绿翠翠的香菜葱蒜,闻着便令人垂涎欲滴。时间长了,老夏馄饨便远近驰名,别说来启泰的商旅,便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得闲了要隔三差五来吃一碗馄饨。这几日客人颇多,老夏早早便卖完三四锅馄饨,好容易吃客渐渐少了,他才得空擦擦手,到外头抽一杆子土烟,刚喷了一口出来,却听见嘀嗒的马蹄声传了过来,停在自家小店跟前,老夏心道,娘的,连抽口烟的功夫都没了。脸上却挂了笑,迎上去道:“来了您,馄饨几碗?”

却见那车上跳下一个衣衫污秽,满脸尘垢的少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用软细的童音怯生生地道:“老,老板,能,能否,给,给碗热汤喝,喝??????”

他一句话未说完,却早已困窘地低垂了头,一双眼睛,却又止不住瞟向那大锅里烧得咕噜咕噜直响的馄饨,脸露垂涎之色。老夏愕然,半响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少年并非客人,却是乞食来了。他看那少年一身困窘,可却赶着辆马车,若真是连碗十个铜板的馄饨都吃不起,那又哪来的马车?他自早上忙到晌午,连歇会的功夫都没有,正满肚子没好气,见这小孩乞食,当即冷了脸,挥手骂道:“滚滚,一边去,要吃的没有,老子小本经营,你也来讨,我也来讨,存心让我喝西北风去啊?快滚!”

那少年脸涨得通红,咬着唇,试探着道:“老板,求,求你,我,我不要馄饨,就给碗热汤暖手,天,天太冷??????”

“热汤暖手,你好大的口气。我老夏馄饨汤,那可都是一整只老母鸡炖出来的,你倒想拿来暖手?”老夏骂得兴起,抓起门边的扫帚劈头打了过去,边打边骂:“我瞧你这鬼鬼祟祟的模样,八成那马车也是偷来的,老子便有卖不掉的馄饨,宁倒臭水沟里也不便宜你这等游手好闲的小偷儿,快给老子滚,别在这妨碍我做生意。”

那少年东躲xī • zàng,可行动却颇为笨拙,加之久饿无力,着实捱了好几下打。他避到车旁,脚下一滑,仰面便倒,小屁股结结实实地摔了老大一跤。老夏瞧了,倒收了扫帚,哈哈大笑起来:“教你个小贼上这来乞食,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那少年满脸羞愤,尴尬异常,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泪雾,却犹自强忍着没有掉泪。地上本就下雨泥泞,他狼狈不堪地爬了起来,身上手上,俱是污秽。那少年却颇为倔强,也不出声,默默转身,正待爬上马车,老夏却喊道:“等等。”

那少年回过头来,正见到老夏拐进铺子,不一会,舀了碗热腾腾的馄饨出来,皱眉骂道:“还杵在那作甚?不赶紧的过来,还要老子伺候你吃喝不成?算你运气好,锅里头还剩点,便宜你了。”

那少年却并不过去,瞧了老夏半天,带着哭腔道:“我,我,我不是贼。”

老夏不耐烦,道:“妈的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笨模样,做贼早饿死你了,快过来吃了,少废话。”

那少年犹豫着,可实在抵不过肚饿,不由走了过去,捧过那碗馄饨,蹲了下来,也顾不得烫,立即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老夏也不管他,放着那孩子蹲在铺子门口,自己进铺子忙活去了,待到晌午以过,客人走得差不多,他一出铺子,却见那孩子仍旧蹲在马车前面,见了他,大眼睛扑闪了一下,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

“怎么还没走阿你?蹭了一顿不够,还想蹭下一顿阿?”老夏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

那孩子嗫嚅着道:“不,不是的,老板,我想问你打听个事。”

老夏瞧他一脸老实模样,心里也知这孩子必定是头回出门,遇到什么难处,心里一软,口气虽仍然凶巴巴,却不由带了份关怀:“打听什么?”

“我,我想问,那,那个,京城里来的南巡督察使,到启泰城了么?”

老夏惊诧地看着他,道:“你小子不是糊涂了吧,南巡督察,不就是巡视前些时受了旱灾的地方么?启泰临江近水,如何会受旱灾?倒是往南二三百里的那些个地方受了灾。京城里来人,也得往那些地方走去。”

那孩子一下子白了脸,捏着衣角,颤声问:“那,那启泰于阜阳镇而言,是,是在其东边吗?”

老夏啪的一下扔下锅铲,笑道:“你小子是头回出远门吧,如何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阜阳镇自然是在启泰城的东面,掉个个讲,启泰城就是在阜阳镇的西面了。”

那孩子如遭雷轰,连退了好几步,勉强扶住马车站立着,煞白了脸,喃喃道:“连追了两天,怎么也遇不上,原来,原来一开始就走错了。”

老夏见那孩子一脸惨状,有些不忍,上前道:“这么说,你从阜阳镇过来的?走错了,大不了回去便是,也没什么。”他忽然想起那孩子才刚乞食的事,恍然大悟道:“你,你没盘缠了?”

那孩子垂着头,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了下来,呜咽着道:“原是有的,前天买东西吃,被,被人抢了。”

老夏瞧他一身瘦削模样,瞧着又老实笨拙,那地痞偷儿都是瞄准了人下手的,见他这样,不抢了才怪。他没有言语,叹了口气,重回了铺子,另拿了几个馒头,包好递给他道:“我也是小本经营,帮不了你多少,那,这里有点干粮,你就赶着车重上路便是。”

那孩子点点头,接过馒头,抬起手,却不觉“嗤——”了一声,小脸皱成一团。老夏瞧着,留了心,朝他胳膊上一按,那孩子果然疼得呲牙咧嘴,老夏皱了眉,道:“你这胳膊伤得不轻阿,怎么弄的?伤筋动骨了吧。”

“昨儿个,有人抢我的钱,我不依,便被他们按在地上揍了一顿。”小孩儿越说越小声,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好人做到底,指点你条明路。瞧见对过街那挂着‘春晖堂’的牌子没?那家老店专门按理说只卖药不看病,可刚巧了这几日,那掌柜的也不知怎么回事,正满城寻着疑难杂症之人试药呢,你过去,只把自己的伤说得古怪些,哄他们给点药,也好过你自己强捱不是?”

那孩子似懂非懂地听着,一脸茫然,老夏急了,一拍他的脑袋,吼道:“没钱那就得想法子活下去晓得不?快过去,就说你病得不清了,碰哪哪疼就完了。”

那孩子吓了一跳,怯弱地点头称是,乖乖地牵过马车,驾到对过街去。

这孩子自然便是小宝儿了。他自小长在乡下,宫里不过呆了一年,哪里试过独自出行?兼之乍见自家主子自尽,心中悲痛难言,只撑着一口气,要将尸首交到朝廷军队那边去,这才忍着哀恸,勉强上路。只是他人小力微,又不懂得变通伶俐,脑子本来便不太好使,这一下伤心过度,更加稀里糊涂。离开徐达升不过两日,已然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走错了方向不说,连徐达升交到他手里的那点盘缠衣裳,也被人抢个精光,还受了好一顿打。怀里剩下的那两个金馃子,他拿了一个,换了两床上等丝被,将萧墨存的尸首就如生前那般,好好包裹着放置车中。剩下一个,牢牢贴肉藏着,不到万不得已,不敢拿出来。

小宝儿心中,对着外头的世界充满惶惑恐惧,却为了萧墨存,又不能不继续前行。他白天只顾低头赶路,却在晚上,才敢抱着萧墨存的尸首痛哭一场。他一生无人疼爱,唯有萧墨存真心待他,在他小小的心里,早已将这主子看得如神仙一般。也不觉得他死后脸色如常有何不对,夜里,小宝儿看着萧墨存那张沉静美丽的脸,常常入神,仿佛主子下一刻便会醒来,便会微笑着抚摸他的头,叫声“小宝儿”一样。

这两日的颠簸流离,小宝儿胳膊上受的伤愈发痛了,已经到了抬起来尚且困难的地步。他无法可想,只能依着馄饨铺子老板所言,到对过街找那“春晖堂”。小宝儿大字不识,正要下车问人,却见一处药铺门口人头耸动,七嘴八舌,热闹非常。小宝儿小心地将马车停好,跳了下来,惴惴不安的靠前去。正听见人群中有人道:“我身上无缘无故,长了个怪疮,瓶口大小,碰一碰却疼得厉害,吴掌柜劳烦瞧瞧。”

“这有什么好瞧的,热毒湿疹,几贴膏药的事,一边去,不要烦老子。”

小宝儿听得奇怪,正想瞧瞧,却被身后不知是谁用力一推,一个踉跄,直跌到一人脚下。小宝儿怯怯地抬起头,只见跟前一中年文士,一身葛衣,脸色不耐,骂道:“又哪个来冒充疑难杂症的?我跟你们说,本药铺不是普济天下,不是广开善堂,只是本掌柜心情好,免费给疑难杂症看病问诊。别什么头疼脑热都往前面凑,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啊。”

小宝儿登时胆怯了起来,正想往后缩,却见那文士低下头来看他,道:“说,你有什么病症?”

小宝儿嗫嚅着道:“手,手疼。”

那文士出手如风,迅速拉起他的衣袖,粗略一看,甩手骂道:“你就胳膊脱臼的小事,也敢来这鱼目混珠,快滚,不走我打到你骨折。”

小宝儿这两日所受委屈甚多,听得最多的,便是那“快滚”二字。突然之间,那自萧墨存逝世以来,满腔的仇怨全冒了上来,他昂起头,忍着痛道:“我知道一个人,你一定医不好他。”

“谁?什么病症?”那文士来了精神,急急问道。

“我家主子先是身中剧毒,可那解毒的药物,却又对他起不到作用,你要如何医治?”

那文士嗤笑道:“胡说,天下万物,相生相克,有毒便有解,除非解药不对,怎会不起作用?”

小宝儿握紧小拳头,大声道:“你才胡说,多少大名鼎鼎的太医正都对主子的病束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