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 51 章
姬幽与长庚辞行,话虽不多,但句句让长庚起疑。
直至姬幽终于要告辞离去之时,长庚把他叫住,面带疑惑地看着他:“姬九,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否则他不该来向自己请辞,而应直接面见晋侯。
姬幽略微垂首,“晋侯也许是听了我的那番话吧。长庚——”
他把眼睑抬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长庚,神情是在九公子脸上少见的严肃:“你的父王心里比谁都明白,他作为守成之君,若再继续霸占王位,晋国,至少还有二十年停滞不前!”
长庚一愣。
“晋国需要一个大刀阔斧行以改天换地之事,才足以在如今齐国对峙,北燕支持中山,于晋国边界枕戈待旦的局面之下,杀出晋国的路。在晋国谁能做到如此?只有你。”
姬九顿了顿,眉也慢慢地紧了一些。
“你莫怪我当日之话,让晋侯的心意终于松动了,以至于他最后下了这个决定。我固有我捍卫周国的立场,但这于晋国而言也是有利无害的,我问心无愧。”
长庚盯着姬九,脸色变得复杂无比。
“长庚,”姬九抿住了唇,又停滞了片刻,他走上前几步,把身后的阳光几乎覆去一半,长庚只感觉到一片阴翳洒落在自己身上,姬九俯瞰着端坐在案后的公子长庚,眸光隐晦,“这些话我本不欲对你说,但谢你晋国多日招待,也让我真正明白了一件事,接下来我要说的,仅仅只告诉你一人,请你也务必守君子之诺,不对他人讲。”
长庚不知是何时,他点了下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反正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事,姬九这厮给他的印象极其不好,仅次于中山君了。
姬九自失一笑。
“其实,我的十妹,早已失踪了。”
长庚大为震惊,虽然这个可能他事先想过,但他没料到,姬九竟对他信任到了如此地步,连与周国而言的这样的不传之秘都在自己面前提起,不觉,长庚已长身而起,等待着姬九的后话。
姬幽道:“多年前便已失踪了。此事周国王室严密封锁了起来,但依旧防不住各国诸侯猜测。我父王膝下九子一女,莲儿若在,便是嫁给诸侯国君联络结盟的最有利的礼物,所以我的父王不许人把消息泄露出去。当初于你,确实是打算,若晋国玉成联姻,便送一个假的公主给你,这也是当初我极力反对联姻的原因之一。”
他的坦诚令长庚不由刮目,也不禁暗暗庆幸。
若是当初真娶了周国的公主,他的小东西岂还会待在他的身边?
“就连我,周游列国数年,也是为了寻回妹妹。但这么多年,因为没有太多线索,始终一无所获。别的事,因为事关隐秘,我便不会再说了。”
姬九再度停顿了一下,他平视着长庚,道:“但我能予你承诺,就算有朝一日,我把妹妹寻回,也不会让她成为联姻的棋子,不会让她嫁你。至少,她的婚姻,我要让她自己抉择。”
长庚明白了姬九今日来辞行,却说这些话的意思,他是在为自己承诺。
这个承诺很重,意味着他可能要犯上触逆自己的父王周天子。
长庚只能心领了。
姬九转身走出了兰章宫。
他的车驾已经在等候,素女抱着琴箱,立在马车旁不知站了多久,银紫的锦缎裙边随着豆绿丝绦不住曳动,裙边系着一条青铜所铸的纹路精巧的铃铛,铃铛轻轻地碰撞着,发出铮璁的清音。
姬幽看了她一眼,低低说道:“上车吧。”
素女沉默着,等姬幽上了马车之后,在邱逢春的侍奉之下,自己也抱着琴箱走了上去。
马车驱动了起来,平稳地驶向宫门。
……
听说了姬九公子离开新田的消息,不知为何,屈颂竟有些怅然。
说不上什么缘故,也许是近日里太多的人离开了新田,加上春日已暮,繁花日渐消瘦,黄昏暮雨潇潇,让人忍不住就生了别意。
在这个节骨眼上,一日,晋侯在朝中当场宣布,他即将把王位传给长庚,一时间朝野上下无不震惊哗然。
前不久长庚公子立克幽州诸敌,确实武艺惊艳,但晋侯怎么着也不该如此鲁莽草率地就决定,要把王位传给公子。于是百官立马上谏,哭问晋侯是否身体染恙,不得已提前为之。
在他们看来,公子长庚暴虐,就算是年轻,有年轻人血气方刚毛躁的毛病,总也要把这些毛病都改了才好真正坐上晋侯之位。晋侯抚掌大笑,说自己春秋鼎盛,哪有痼疾缠身,诸卿可安。
晋侯目光清明,半点不似糊涂的模样,这让公卿大夫们都不大好开口劝谏了,自夏以来,一直是家天下,晋侯要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自是天理昭然,是理应如此,旁人不好置喙什么。好在晋侯也没真正糊涂,立即在朝上指点了几名老臣辅佐长庚,并且仍然没有把军权交给长庚,这已是最好的局面了。
他们也就只能闭眼叹口气罢了。
下月便是继任大典,晋侯的寿辰才过,宫里宫外又陷入了另一团忙乱当中。
因为这样的忙乱,屈颂已经很久很久都不见公子长庚了。就算不是他的姬妾,一直如眼下待在他的身边,依旧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可有可无的附属品而已,既没有自由,又忍不住为了长庚而挂念。
没过多久之后,长庚像是终于想起了还有她这个人,派人传了口信过来,请她换裳,登车前往宫外,公子邀约。
三五之夜,明月半墙,窗扉镀了一层淡淡银色。
屈颂等来了公子长庚命身边的宫婢送来的裳服,竟是一件大红的女裳!
如霞一般绚烂绮丽的颜色,几近夺魄。
屈颂呆了呆,疑心公子长庚已经识破了她的身世,屈颂把衣领拈起,沉默了半晌,心中却紧张而不安,直至翠来要为她梳洗更衣,中途提了一句公子是想掩人耳目,两个男人出行终究是会染上些不必要的麻烦,请先生就委屈一晚。
饶是如此,屈颂也仅仅是稍稍放心。那日在晋侯寿诞上她穿了一身女装,让他惊艳了一把,他甚至夸赞了她是美貌的,一定是他想故技重施,骗自己穿女装取悦于他。
屈颂虽然咬牙,但不得不从命。
她更换裳服,把这大红颜色的,宛如火一般的锦衣穿在身上。
这身女裳远不如那日宫宴上的那袭宫装繁复,制式简约低调,对襟窄袖收腰,配上如意环佩,把屈颂衬得愈发美丽清雅,连翠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中暗暗犯嘀咕。她怕翠看出端倪来,借故撇下了这个精明的宫中老人,提裙便往长庚备好的车驾奔去。
屈颂坐上了车。
驾车的正是良,载着今晚格外清艳动人的屈先生一路往宫门驾驶,屈颂惴惴难安地坐在车中。
前不久晋侯的寿诞上,自己被晋侯身边的一名近侍叫了过去,敲打了一番。之后,他告诉自己,这段时日,在长庚登顶之前的这段时日,必须要让长庚知道自己原本是女人的事实,并且,晋侯已经把送她去雒邑的车马备好了,一旦长庚发难,立即保下她并把她秘密送出晋国王都。
晋侯的话让她区区一介民女很是惶恐,她没法不担忧自己的前程。如果长庚知道,那一定会是她所不能承担的怒火,就如同当日他至信的安猪油蒙了心欺骗了他,就被他折去双腿,永世残疾一样,于她而言亦是灭顶之灾。
心事重重的,车马忽然停了下来。
屈颂凝神,把车帘拨开往窗外探看去,四周若有水声,如流泉出谷,纯净好听,屈颂怔了片刻,手还停在帘门上,只听到良微笑而恭敬的声音传入耳中:“先生已经很久不出宫了,公子特意吩咐,今晚带先生一游,他已在前面等候了。”
屈颂愣了片刻,她很快便把头钻出了车门,踩着脚踏下来。
不远处一片楼阙,底下灯火辉煌,水榭阁楼之中,倒悬着十六盏大红灯笼,锦绣灯火下则有一道让屈颂朝思暮想的身影,他负着手,亦是一身的大红锦衣,神情有些不耐烦和焦灼,直到也看到了自己,他的目光顿了一顿,朝她露出了笑容。
他在那片熠熠流光处,对她一笑。
屈颂的腿有些发软,她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几乎是奔到了他的面前。
明明也就十几日不见,却好像过了几年之久了。
屈颂在他面前站定,只是仍无法平复呼吸,在微微地轻喘着。
长庚伸掌,在她的脑袋顶上摸了摸,露出了笑容,“还是来了。”
终于见到了他,但是长庚的笑容并不如以往一样那么纯粹而清澈了,让屈颂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之感,她惶惶地看着他,小心地唤道:“公子。”
长庚笑道:“这真是个怪事,吾发觉你扮成女子好像比作男儿之时更美上十倍!”
虽然仍在担忧之中,被他这么一说,屈颂还是脸色一红,有些赧然。
两侧是波光粼粼,倒映着满墙红灯,流光溢彩。
长庚忽然伸出了手臂,一把抓住了她的素手,往河岸上走,“走,今日带你游城。怀念下肆么?吾好像从来未曾去过。”
屈颂既困惑又不安地跟在长庚的身后,谨慎小心,不敢有半点差池,但长庚人高腿长的,她几乎快要跟不上了,很是局促。
好在长庚选的这个碰面的地方距离下肆不远,屈颂也大致知道方向,走了不过数百步,便看到了一条深巷,往这里穿过去,那边便是不夜之肆,透过黑黢黢的深巷已经有远处明亮的火把映入眼中,长庚看了她一眼,携着她的手往巷子里走了进去。
远处一点的光愈来愈亮,耳边那喧哗吵闹的声音也愈来愈大,直至终于如拨云见日,巷外的别有洞天一刹那闯入了眼中。
长庚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屈颂也跟着停住,额头一下撞到了他的背上。
长庚丝毫不恼。
他在环顾四周。
下肆确实如传闻中所言一样,一直到深夜都充斥着喧嚣热闹,在这里,无论是士大夫,还是贩夫走卒,都可见踪影,他们在这片天地之中和谐并存,往来游弋,相对寒暄。这里确实是热闹非凡,是长庚以前从来不曾接触到的。
屈颂停住了,低声说道:“公子来下肆做甚么呢?”
长庚又是一笑:“看看你从前搭台的地方。在哪,指给吾看。”
屈颂指了一个地方,长庚拉着她的手,把她带了过去。
还没走到,长庚突然停住,他转过了身,一把将正在专心带路,还以为他真要去看自己登台演绎的地方的屈颂抱住了。他的双臂渐渐用力,把她拥得很紧很紧,屈颂都几乎快要不能喘气了,要挣扎,挣扎不脱,他抬起手,一把摁在她蓬松高耸的发髻后头,低低地唤道:“阿奴。”
灯火煌煌的琉璃世界里,顿时只剩下了长庚低沉诱人的嗓音。
屈颂既不自在,又震惊,又戚戚不安。
长庚,长庚。
她在心头无数次唤着这个名字。
我好喜欢你,你可知道?
她贪婪地闭上了眼。明知不该,爱上他已是不该,更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自己的情感不加约束,任由它到如今泛滥成灾,终于无可收拾。
长庚的俊脸不断挤压着屈颂的脸蛋,在她的耳垂上轻轻咬了一下。
屈颂的身体仿佛过了一道电般,她轻轻一哆嗦。
长庚紧紧搂着她,满心的复杂,在这一刻被消弭无形。
这个晋国,有她就好。
他卑鄙无耻,就算娶妻也不能放她离去,哪怕自己已答应过。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黎明之前最后的甜蜜,珍惜吧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