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 62 章
聆泉竖冠佩绶,衣着谨严地出现了议事正殿上,九公子已在负手等候。
聆泉的脚步顿了片刻,他带笑朝着幽走近:“九公子驾临中山,聆泉未及远迎,还望恕失礼之罪。”
他微微笑着,拱手对姬幽行礼,神色态度极为恭敬。
姬幽转身面向他,“不必多礼,我是在等中山君归国,事先已在灵寿外盘桓日久。”
姬幽淡淡地看向他,不辨喜怒如是说道。
九公子来灵寿城外已有一段时日,在中山说一不二的中山君早已与数日之前得到了消息,他并不意外姬幽此时入城,只是细想起来,姬幽来灵寿倒不像是游历至此,而是特意来等待着他的。
聆泉目光幽深,唇边笑意未减。
正殿之下有六十六台阶,皆用白石砌成,石阶上卧龙伏云,遒健壮美,整座宫殿犹如端坐云上,站在台阶下挨靠着篷车的邱逢春,仰目所及几乎只有这座中山国君正殿之上的两道鸱吻而已。
素女抱着琴,在一旁等候着,她不爱说话,对邱逢春除了必要的要求之外,从不多说别的话,邱逢春都已习惯了,何况这个美人孤傲难近,对自家公子也几乎没有任何好脸色,就不论他这个地位微贱的奴婢了。
她既沉默着,邱逢春也不敢主动上前搭话。
只是这毕竟是炎夏,到了这个时辰太阳已经颇晒,邱逢春把马车帘子打起,提议素女不若先回车中休憩,公子与中山君谈事完毕,自然就会归来了。
素女望向台阶上几乎去天不盈尺的宫室,点了点头,正要转身,忽然,那高峙的台阶之上出现了一道烟青色的身影,正漫步朝这边移了过来。
邱逢春大喜,“素女先生,公子已归。”
素女又把头点了一下,别无表情语言。
她怀中的那把琴也不知重是不重,她从不许人碰,站了这么久了,她毕竟一介女流始终抱着也难捱,邱逢春大胆地提议不然将琴放回车中,素女这才皱起了纤细的娥眉警惕地把邱逢春看了一眼,她没答应,而是将琴背在了背后。
她的琴是不能让任何人碰的。
片刻之间,姬幽已经走了下来,朝着他们所在之处逼近了。
他的面容波澜不惊,好像与中山君谈得并无不愉快,邱逢春忙不迭踮脚猫腰迎上去要为公子递上素绢,供他拭汗。天气炎热,即便人不动,脸上都是一层细汗,何况姬幽迎着日光从那么高的层台之上走下来,这个时候,额角和颧骨边已有两缕清晰的水痕。
他站在素女面前,停了一会。
素女坦荡,无所谓他的打量。
邱逢春道:“公子,天气炎热,不妨先回馆舍,到了傍晚时分凉些了再赶路?”
姬幽充耳不闻,让周国王宫内的大宦官邱逢春尴尬得一时不能下台,正思索着接下来该说什么挽回尴尬,一向温文尔雅以内敛平和著称的周九公子,蓦然一步冲了上去!
邱逢春大惊失色,只见公子突然伸出了一双手臂,重重地,把那个对他两年来一直不假辞色,也始终不为所动的琴师素女一把扯入了怀中,把她紧紧地摁入了自己胸口!
但最惊讶的莫过于素女,尽管她一动不动,双臂僵直,但眼神之中仍是藏着一股隐隐宛如雷暴欲来的愠怒。
素女挣动了起来,她腾出双手抵住姬九的胸膛,一把把他推了出去。
姬九竟像是一只无力的玩偶,素女轻而易举地便把他推开了,还没有立稳,便是一记还算是响亮的掌掴落在了姬九的右边俊脸上。
清脆的一声,邱逢春惊得下巴都合不拢了,喝道:“你大胆!”
他欲冲上去教训素女,在这个老宦官身后,所有跟随九公子而来的武士也都拔剑挺身而出,姬幽抚了抚自己的被掌掴的右脸,淡淡道:“都退下。”
“公子,你这……”
邱逢春实在见不惯,他的主子乃是九州之中首屈一指的公子,周国公子,他要一个美人岂非是太容易的事,可他却一头栽在这个琴女的身上,到了悬崖边上了,他也不肯勒马,还不肯回头!
素女余悸未除、余怒未消地看着姬幽,目中满是惊惧和戒备,美丽姣好的胸脯不住地起伏着。
姬幽垂面,失笑:“我醒了。”
素女一愣。
他转过身,对邱逢春说道:“不必再等傍晚了,走吧。”
邱逢春更惊讶,目光在公子和素女身上来回逡巡,末了,他震惊不已地反应过来公子这是终于迷途知返了,于是大喜过望,扬眉吐气地对那跋扈嚣张的女子吐了口气道:“诺!”
素女呆了一呆,等邱逢春上车,姬九也要登车之时,她背着那把谁也不能碰的师父留下来的古琴,右脚情不自禁地往前迈了一步,“九公子!”
他回头,看向她,依旧看不出悲欢喜怒,白皙的面容上带着还没有消散的清晰的红手印,让素女要说的话滞住,可是,可是若是再不问,她就要不明不白地被丢在中山国了!
“九公子,你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姬幽道:“已与中山君说了,他知你是中山野老的弟子,盛情愿你留下来。”
他顿了顿,眼睑再度垂落,“我知道这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从今以后,你便留在中山。姬幽于你便当作一场萍水相逢,筵席散尽,不复相聚。”
素女猜到了,她的身体忽然抖动了一下,仍难以置信地望向姬九。
“你要让我留在中山?”
姬幽一笑,“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所想的么?在他的身边,会很好的,至少不会——”这两年多以来,你对我笑过三次,我能数清楚。日后,你至少不会再这么……在我身边愁眉不展了。
姬幽叹了一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出口变成了另外一句:“中山君容姿也好,名声也好,既通音律,又解风月,你钟爱他,我能明白。”
戛然而止,他转身走上了邱逢春的车,背影沉默不再多言。
邱逢春看了一眼素女,疑心公子这个时候并不能舍下素女,毕竟平日里公子待这个没心没肝的琴女有多好,他们大家伙儿都是看在眼中的,因此他停了片刻,出气之后只剩下满心复杂,看着这个时候似乎并没有如意想之中那么惊喜的素女,等待着公子回心转意。
但姬幽不会再回心转意了,“驾车吧。”
车中传来姬幽低沉而温和的嗓音,永远温柔的声音提起来,带着一丝疲惫,和说不出的释然之感。
直至邱逢春的马车消失在了宫门外,素女仿佛才终于从恍惚之中明白过来,自己是真的被遗弃在中山了。
“凭什么、你凭什么把我留下……你怎知我想留在中山!”
素女的内心犹如惊涛般汹涌呐喊着。
什么君子如玉,什么卓尔不群,都是骗子假象!他不想要她了,就找个借口把她留在中山,美其名是为了她好!可他自始至终也没问过!
“素女先生。”
身后忽然响起了中山君那宛如珠玉般柔润的清音。
素女怔了怔,目光笔直地看了眼早已消失了那辆熟悉的马车的宫墙,转过了面容。
聆泉着一身金玉镶边的白袍,高冠岌岌,整个人显得既雅正又清贵,只是面部轮廓不若昔日那个雨中空山所见,褪去了稚涩,变得成熟而温润,宛如精心打磨而成的美玉。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正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带些温柔,带些疑惑。
“原来,跟随九公子身边游历诸国的琴师,是野老亲传弟子,他的仙去一直让聆泉深感可惜。昔日也曾听出晋国乐师当中有一位能奏出仙乐的琴师,当时未及深思,原来如此。”
他扬着泛粉的薄唇,有些笑意。
从前那个高山野林之间的雨夜里,素女便一直盼着聆泉能注意为师父和他添茶侍花的女弟子,在晋宫时,她不愿意与那些俗音同流合污,但为了能让他留意到自己,她也去了。原来他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样子,是这样的。
素女许久没有说话,她的眼神看起来平静,而幽怨。
聆泉疑惑:“九公子只说,先生途径多国,见识远博,心却已乏累,一身风霜,只愿归于故里中山不复出——若是先生不愿,可明言,聆泉不夺人所好,趁九公子还未走远,立即把先生送回九公子身边。”
素女垂目,慢慢地摇了下头。
聆泉颔首,“既然如此,请先生便在寒舍住下吧。”
巧合,素女的住处与屈颂挨得极近。
本听说九公子来了中山,屈颂是想过见他一面的,不知为何九公子让她常常有一种非常亲切温暖的感觉,像是一位久不逢面的故人一样,可她没准备好,就听说九公子来去匆匆,这会儿已经出了宫城了。
那自是不方便了,屈颂便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但没想到九公子的车驾离去后没有多久,与屈颂所在的听涛阁仅只隔一射之地的另一处空院,住入了一位新客。娴来报信,说是公子幽身边的一名琴师,师从中山野老,国君很是高兴,听说她有留下来的念头,立马便问九公子要了人,而九公子也慷慨相赠了。
在这个时代人可以如货物一样随意赠予,这是平常的事,但屈颂却不相信姬幽爱素女至深,会做出轻易把素女相让的事情。
“屈先生,那位琴师听说是个不好相与的,今儿个刚进来,便把满院子的人都得罪光了,人也冷冰冰的不说话,无论如何伺候她都嫌不周到,只顾着她背后的那把琴!”
娴用一种带着淡淡嫌恶的口吻说。
屈颂转过了眸。
同为手艺人,她明白那把琴对素女的重要性,她没搭理娴。
“屈先生要拜访那琴师吗?”
“改日吧。”屈颂摇摇头说道。
要是莽莽撞撞出现在素女的眼中,还不知道她会怎么对待自己。
她和素女是真正的萍水相逢,并不想有太多的交集。
可是这个时候,中山以北,南匈奴却发生了一桩大事。
晋侯不听劝阻,擅自离晋北上,至新城与燕国谈判,被暗杀于城外客舍。
一夕之间,不单晋国,几乎整个九州都为之震惊。
天子听闻晋侯之薨不甚哀伤,罢朝三日,亲拟诏书安抚长庚,同时授予长庚玉带宝剑,象征着权柄和威望的宝剑,周天子轻易相赠,这等殊荣令人眼红。看来传闻当初公子长庚为了拒婚触逆天子,并没有造成周国与晋国之间的隔阂,天子依旧属意晋公子长庚!
万民的惊怔和歆羡之中,公子长庚终于登上了晋国的王位,成为晋国自慧公以来风姓的第十七位王。
公子长庚即位之后,立即为其父祝祷祖庙,奉亲父牌位入祖祠。
昔日晋君在位时广加仁政,噩耗传来之日起,晋民哀恸哭之如父。
一连十五日,晋地陷入了炎夏狂烈的覆盆大雨中。
河坝被冲毁,洪水盖野。
晋侯长庚原本要挥师北伐,为先父讨伐南匈奴的步伐不得不为此耽搁,整个晋国的公卿大夫都被调动起来参与到了这场拯救万民于水的大潮里头,没有一个敢懈怠的。
听说,那位新继任的晋侯把自己关在寝殿中关了足足七日,直至洪水终于肆虐危及数十万人的性命时,消失了已整整七日的晋侯从寝殿里走了出来,只说了短短两个字。
“救灾。”
要放弃为国君报仇,拯救灾民,这于一向激愤亢进的长庚而言是一个令人极其意外的决定。
满朝文武哀恸中明白过来,他们晋国的公子他终于是变好了啊——这代价也太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楚侯想出来打个酱油了,不知道大家给不给他机会哈哈。
上章开始大概不短的一段时间内,都是虐长庚的。我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