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 65 章
几年黄河水结冰格外地早,中山的人马从灵寿出发,只能走陆路,经过邯郸、朝歌,南下涉郑国,渡溱水、颍淮二地,暮秋时分,至邓邑,到了汉水江边。
秋风乍起,木叶俱下,洪水扬波。
聆泉的船就泊在江边,川上风声嚎啕,船篷里头却是温暖如春。聆泉身边的女婢宦官煮的茶叶带着一丝春日靡靡的幽香,似乎弥散了整个江面一般浓郁。
屈颂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面前的中山君自饮自酌,她无动于衷。
不久以前聆泉要带她南下的时候,她就又对中山君把话说开了一遍,但中山君似乎不为所动,给她的那种怪异不安的感觉也愈来愈烈。但中山君既已承诺在事成以后把她送回师父身边,她就信任他最后一次了。
聆泉风流地饮茶,望着从方才到现在纹丝不动,任凭河水冲刷着这艘不算大的船儿不住地晃动,她身形岿然,不禁一笑,“你的姿态,学的像是晋人,寡人一直觉得晋人尚武,虽然厉害,但不苟言笑未免失于无趣,只长庚这一个人不算是那么无趣罢了,你也不是同他学的。”
屈颂置之不理,耳中听到了邻船上一些动静。
这个时候,聆泉也听到了。
起初还以为是幻听,再仔细听下去,确乎是有人声,有一艘船正在迫近,并且似乎就同样要泊于岸边。中山君的心腹内监温让示意为王出去探看,中山君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让他不必过多声张。
邻船上的动静越来越大,“晦气晦气!我早知道那小子动不得,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本事和气性,真招惹上,不反惹上一身骚,断胳膊少腿是不能善了的!要不是你我如今身在楚国境内,还有个庇护之所,要不是这样,你以为自己还能留得一条命在!”
那声音雄浑沉厚,中气十足,听上去像是一个中年男子。
但他们说的“那小子”是谁?
屈颂一阵困惑。
聆泉若有所思,三番五次的茶盏到了唇边都不肯饮,凝神细听着。
他们这条船上一丝动静都没有,宫婢们个个敛声屏气,唯恐搅了王上的事,连眼珠都不动一下。
隔壁已经挨得很近了,除了那中年男子以外,又多了一个颇年轻的少年人的声音:“父亲大人,可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小子来楚国做甚么?他们晋国内忧外患,杀父之仇都还没有报,国中洪水泛滥,还没有根除,这个时候他要来楚国?咱们大家都是收到了楚国的请柬的,楚侯的话虽然没挑明,但也是明明白白的了,他就是要在这些前来的国君使者里头,挑一个中意的女婿,外达到连横的目的。他家的小女今年才十六岁,正是好年纪!晋国的这个小子,年纪不大,又是一国之君,正相配呢,他心里打得什么鬼主意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嘛,咱们陈国虽是弱国,但咱们的公子又不弱于他,少不得要争一争!”
“争什么争!”
中年男人似乎很生气,怒斥他痴心妄想。
少年人哼了一声表示不服,“父亲大人,这一次楚侯相邀,来的国君公子虽然不少,可年岁相仿又尚无妻室的,仅仅就这个晋侯与咱们的公子了。楚侯何等地位,难道竟会让自己的爱女受了委屈给别人当妾不成?”
中年男人冷笑:“就算晋侯没了,那也轮不着我国的公子!”
他一道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抽在儿子的脸上,响声过后,传来了儿子委屈地质问:“父亲?”
中年男人痛骂:“你这贪心不足的东西,竟敢刺王杀驾!为父今日不打死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你就不知就算举陈国之力,也不是晋国的对手!你我之所以能来,不过是楚侯为了热闹凑得一些人头罢了,你倒想到天上去了,咱们陈国的公子娶不娶妻,又与你何干!”
“父亲……”
儿子的声音已经渐渐弱了下来,带着些委屈和懊恼。
中年男人冷冷一笑:“晋国的玄甲黑骑,曾经扫荡北燕和匈奴,你要是觉得自己能够与他们一较,就自己去送死吧,要是侥幸没遇上晋侯长庚留下全尸,都算是你的福报了!”
听到这儿,那少年人惊讶得几乎失声:“什么?晋侯在那艘船上?”
惊讶之后,少年人呆呆地,暗自庆幸自己命大。
他的老子乜斜着他,吹胡子瞪眼睛地,哂笑道:“知道怕了?狗东西一个,要死别搭上陈国!”
说话间,那沉闷的声音一瞬间清透了一些,像是掀开了风帘走出船舱来了,这边的内监心脏发颤起来,果不其然便接着传来了那中年男人的声音:“还有谁在此地?”
一旁的奴仆恭恭敬敬地回道:“一条横在这儿几年了的废船而已,将军放心,奴已四处查看过了,没有人的。”
那将军喉音沉重,发出了一个回应的“嗯”,转身提步下船。
直至那人去了已久,四周除却风浪不断打到船上的声音,再也没有一丝别的异动了。
中山君把手中的陶碗慢慢地放下,双目仍然不动地看着面前,垂面拘手,不知心思转到哪里去了,恍恍惚惚的,看起来竟比往日呆了不少的屈颂,似乎感觉到,下一刻她那双美丽清澈的眼睛里就要被睫毛扑出来一滴晶莹的泪水了。
但是中山君等了很久,这滴美人泪他都无福一见。
因此他不觉有些怅然,伸长双腿,箕踞而坐,“寡人已坐麻了。”
屈颂仍是不说话,半点也不动弹。
于是聆泉又叹了一声,顿了下来,看向她:“是听说晋侯马上要成为楚侯入幕之宾,或为翁婿了,心里头着急了?你不是心里想断了和他的念头么?这么久了,仍是旧情难忘?寡人一直以为你是个干脆利落的女子。”
话音落地之后,屈颂终于抬起了眼睑,不过并没有聆泉意料中的慌乱,相反,她极其冷静地看着他:“陈国的将军,手下竟会办事这么不牢靠,不来船上看一眼便走了?”
聆泉一笑,单手展开扇面,“你莫说出去。”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神秘了一些,“他是寡人的人。”
“中山君的眼线真广。”
聆泉微笑,“谬赞。”
屈颂看着面前假作真时虚幻莫测的男子,一时间无语。这个人的手段其实倒不在于有多可怕,接触了这么久,她深以为中山君其实算得上一个君子,至少他不用阴谋,而俱用阳谋,非逼得人往圈套里跳,但中山君这一手的情报网,却堪称九州顶尖,怕是连楚侯也远远不及。他竟能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在晋国王宫里的所有事都打听到了,还摸到了王后秘密送她出城南下的路线,命人早做准备地把她拦下来。
只是到了现在屈颂都不明白的是,在这之前她与中山君缘悭一面,只是在晋侯大寿的宫宴上见过,那时又因为长庚的一些幼稚的私心,她把自己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其间两人也并未说过任何话,到底为什么中山君突然为她温柔至此,百折迂回,她还真是弄不明白。
聆泉又道:“这个少年是陈国大将严松槐的儿子严午,个性有那么几分冲动鲁莽,做事常常不计代价不计后果,这样的人反而是让我们忌惮的,他如今是尝到了晋国的厉害了,应当不敢再对晋国无礼了,只是回头若撞上了中山,只怕又是一场麻烦,因此寡人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免得屈先生受惊。先生以为呢?”
屈颂不予置评,中山君心思已是如此缜密,何必还要再问过别人。
……
在水边歇息了一晚,没有等到那个陈国的严姓少年归来。
看起来陈国严松槐的人马已离去多时,中山是省去了这个麻烦。
于是聆泉吩咐人另外造船,涉水汉江,取道郢都。
屈颂戒备了一夜,直至天明才精神微微松懈,这个时候,终于能进入浴桶里泡个澡,把浑身风尘污垢洗去了,娴隔着竹簟帘门在外抱裳等候,等屈颂洗好了,才走进去,把那身红绡长裙摊在屈颂面前。
屈颂吃了一惊,“娴?”
这个老仆她用得很顺手,娴也忠心不二,为她挡去了不少晴冉公主刻意而为的刁难,因此屈颂就渐渐都快忘了,其实娴是中山国君的人。眼下她抱着一身女式的红纱罗裳等候她新浴而出,必是聆泉的授意。
娴万分无奈,“王上由此吩咐,娴不敢不应命,若是先生不肯,娴自去回复。”
“不必了。”屈颂叫住她,“我本是女人,亦没那么矫情,已经穿过几次女装了,再穿一回也不会怎么样。”
那两次抱起女子红裳,鹅黄胭红,是为了同一个人。
屈颂把娴送上来的衣服掂量了一下。
那个人来了楚国,也许就在离她不远的,很近很近的地方,可是这却是第一次,即使隔得再近,近在咫尺了,她也还是觉得他远在天边,不可望亦不可及。
他的王后,也许此时正在郢都楚宫羞怯地等候着这个初登王位的少年晋侯。
初日上升,水面一团茫茫白雾,川上远远地传来声音洪厚而苍凉的渔歌。
“汉川江上兮波雷霆,水势滔天兮舟苦行,竹笠不堪摧使我心忧,长江白浪兮过人头,汉女不可思使我彷徨,鸾凤回车兮入宫墙……”
楚人浪漫而豪放,最不拘礼数小节,这号子听起来既壮美又哀伤。
也听说,楚国的女子是这九州之中地位最高的,她们可以随意选择夫婿,更不需容忍丈夫的三心两意,楚侯甚至明令丈夫若不得妻子同意不能纳妾。试问天底下哪个妻子会愿意与她人同享夫婿?因此楚地的男人是最多情而专一的。
也正是因此,那个楚国的公主,她的眼中肯定容不下任何一个丈夫的妾侍。
屈颂身上的迤逦数尺有余的红绡纱裙,随着江风不住地翩飞,如背后生了两团薄薄的蝶翼般,整个人便似裹在雾中的一朵红硕的芍药。不事红粉,不盘华髻,也明媚而动人。
甲板之上的聆泉似乎正在侧耳听着渔歌,神情专注而悠闲,直至身后的脚步声停了许久也不过来,他才转目,看向屈颂,温和地笑了,朝她伸出一条手臂:“过来,到寡人身边来。”
屈颂于是走了过去,席地而坐,就在他的旁侧。
聆泉弥望着连绵不绝的江水,感受着船行于水中,忽而说道:“你知道楚侯与她的王后的故事么。”
屈颂道:“略知一二。”
楚侯深情,天下人尽皆知。她也不可能没有听说过。
“那时候楚国还不是中原最强大的诸侯国,秦国时时威胁着楚国的边境安危。而一直养在深宫里的楚王后却被郑国公子上阳君抓走,并在楚国宫内纵火留下一具焦尸,造成王后已死的假象。彼时王后还不是王后,还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姬妾。但楚侯却愿意为了她,把她的牌位供奉在祖庙里,立下至死不再娶的誓言。”
这些屈颂都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聆泉说这些做甚么。
“仅仅这些似乎还不够成为铁证,楚侯不娶妻,何以有子?他把侄儿公子戚过继,立为嫡公子,看来是铁心不会再有子嗣了。”
聆泉说道:“在这一点上,楚侯的魄力和决心着实让人钦佩……虽然后来公子戚病中暴毙,死得蹊跷离奇,但当时谁又能料到楚侯最终能把王后寻回呢。”
他微笑看向屈颂,“寡人其实有些好奇公子戚的死因。”
正因为公子戚死了,楚侯和王后后来所生的公子黎成为嫡公子太过顺理成章,其实天下不少人都心中或有猜疑。
不过这些宫闱秘史,难以妨碍楚侯雄才伟略和未来史册之中的英明。
屈颂似听得入神,眼眸眨也不眨地,盯着那茫茫的叫初生的太阳晒干了水雾的江面。
身后蜿蜒的江岸上的,成片的蒹葭发出不断的拂动摩擦声。
顺水而下,再过几十里,便能抵达郢都边境了。
这一次聆泉所携带的武士并没有跟随船队一起上船,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样的安排,但屈颂觉得如此的安排是很危险的,王被暗杀于野这种事已经不止一次地发生,昨日还有陈国严午挑衅晋侯不成的事,中山国比起晋国犹如软柿,要是被人盯上了,会是件极大的麻烦。
屈颂正在出神之间,忽然一臂伸了过来把自己搂入了怀中。
她惊讶变色,立时要把人推开,不期然,头顶又一只漆黑的帷帽罩落,把自己的脑袋和半边身体完全笼罩进去了。
她惊讶地抗拒着聆泉的亲近,这时,中山君却已慢条斯理地为自己也戴上了帷帽,他松开了屈颂,低低地说了一声“听话”,手持起两人中间的一根钓竿,在随水慢慢晃动的船上,把耳钩放了下去。
这艘不算大的船的甲板上容纳两三人都已是拥挤,屈颂待得很不自在,“中山君,你答应过我的。”
他给过承诺,不会对她太好。
这样的举动未免太过亲密、冒犯了一些,作为女人被这样冒犯是很不喜欢的。
聆泉低低说道:“保命最急。”
“嗯?”
屈颂面露不解。
但很快,她的耳中就传来了另一艘大船破水而来的涛浪之声,屈颂诧异,不知该不该回头去看上一眼,聆泉抬起一只手,在她的帷帽后抚了抚,宛如抚着她的长发,劝她安静。
屈颂怔忡间,身侧已有一条大船沿水冲出,水花往两侧翻涌,立马便把他们的船推远了数丈。
船高而阔,仰目所及是一片船帆和挺立冲天的桅杆,桅杆底下,凭着船舷,是一个少年男子,单臂负于背后,一臂把持围栏,玄金的墨袍,峨冠玉带,面容俊美而冷厉,宛如嵯峨玉山之不可攀,正迎着日出涉水而下。
这面容熟悉到让屈颂忽然之间就乱了全部心神,呼吸都噎在了喉咙里,呛得眼眶一阵发热……
作者有话要说:钮祜禄长庚:我又杀回来啦哈哈哈哈
怎么能不在老婆面前露个脸呢,毕竟老婆最爱我的英俊的相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