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第 68 章

长庚不是石头,从今晚意外的邂逅开始,他欣喜若狂,却也敏锐地察觉到她几乎……没有什么感觉。

刚开始还以为是错觉,一直到现在,他确认了。

这个小东西,竟然敢把他的手松开。

难道她被聆泉劫走一次,就彻底把心从在自己这儿收回了?

长庚无论如何都不相信。

他的手还维持着原来的动作,瞬也不瞬地盯着屈颂,面孔渐渐威严冷峻了起来。

“晋侯。”

她不躲不闪地与之对视,毫无回避。

在这之前他明明极有自信,只要找到了屈颂,她肯定会跟自己回去。

可是在这个时候,明明她也没有说什么,他心慌意乱,只感觉到皮肤下每一寸血管都在颤抖,仿佛随时要因为她的一句话而爆裂,他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了。

心里歇斯底里地嘶喊着,她不要再说了!

可是屈颂却没有等到他的冷静。

她慢慢地问道:“晋侯,难道你忘了吗,我是一个欺骗了你的罪人。你要抓我回去治罪吗?还是立地处决呢?”

长庚一愣,担忧屈颂是突然移情别恋的心反而安了不少,他笑了笑,一把抓住了她的香肩,把人再度压回了墙面,低低地说道:“怎会治你的罪!”

“孤高兴还来不及!真的!阿奴,孤原来是犯了蠢,才会弄不明白你原来、原来是个女孩儿,这么美的女孩儿就在孤的身边,孤还把自己……”

他顿了顿,有点不情愿说这话似的,脸颊都起了一层红晕。

但月光底下,什么也看不到。

长庚抓着她的肩,微微收力,扣得屈颂又紧又疼,她却没有吱声。

“阿奴,孤终于想通了,既然孤要你,这些不重要,你是女子,便可以当孤的王后!”

屈颂看着因为兴奋说话都有些不利索的晋侯,久久没有说话。

在此之前,汉水江边的船上,严午与他的父亲严松槐的话犹在耳畔。

长庚未来的王后,是一位尊贵的公主。

就算不是楚国的公主,也必定会是一位贵女。

他现如今在她耳边说的话,她半个字都不愿相信。也许他是急了,自己的一走了之,让他因为得不到而遗憾,他急着想把自己骗回去……也许不是这样,但那又如何?他的王后之位,她拿得起吗?

平心而论,她拿不起,也不想要。

“晋侯,你听我说。”

她打断了他稍显激动的宛如连珠子一样连续不断的话,让长庚有些灰心失望地静了下来,一动不动,目光中仿佛流露出一丝恳求。

但她的铁石心肠还是来得让长庚没有半分的准备。

“我不会跟你回晋国去。”

长庚露出受伤,攀着屈颂两道柔弱肩膀的手臂顿时僵直了起来。

屈颂道:“我们曾经有过一些误会,我确实是为了欺瞒你、骗你、为你治疾,才进的宫,其间又有王上之命和种种妥协,我是不得不从。从事实而言,你也确实让我心动过,我曾经甚至想为你留在晋国,找到我的师父,这样也很好。可这种念头每一次只要起来,我又转瞬间会想到,我骗你固然非我所愿,可我终究是骗了你。安的鲜血在前,我每一次都战栗不安,诚惶诚恐,这样的喜欢——”

她摇了摇头。

在长庚的目光变得更受伤之前,她把他的手臂扒了下去,一点也不留情。

长庚要再上前,屈颂防备地后退了一步。

长庚的腿仿佛灌了二十斤生铜,竟抬不起来了。

他僵硬着背脊,如一尊石化的人塑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

“晋侯,上一次晋宫一别,我腰腹此处,还一直隐隐作痛。”

她的右手扶住了自己的腰,手掌就贴在她受伤的那一处。

长庚的瞳孔仿佛都在战栗,紧紧盯着她的手。

“你受伤了?”

他知道他出手并没有轻重,那时又是盛怒之下……

他的小东西并没有武力傍身,柔柔弱弱的,似一朵风中水莲,他只需要使出十之一二的力气就足以把她摧折得不成人样,何况那时,他竟快忘了是怎么欺负她的了。可是每一次午夜梦回,想到她在雨中跪着挽留他的场景,喉间都犹如有一柄利刃在反复切割。

他的师父曾经说过,只有无能的男人,才会把怒气施加在女人身上。

他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什么君子,他从记事起,剑下已有亡魂无数,一旦出手便是雷霆震怒,就算有时不想,也往往会伤及无辜。那个时候他只是过于震惊和愤怒,以至于情绪失控,伤到了她。

事后他也用滚蒺藜丛惩罚自己了,可是——

连他自己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无心之失,就更不必说受伤的那个人了。

屈颂不原谅他,合情合理,连冤屈都没处喊。

长庚受伤地看着她,目眦欲裂,两眶鲜红如血。

“治好了没有?孤……我晋国有的是名医大巫!”

长庚激动无比,忍不住踏上前了一步。

屈颂又后退了,始终与他保持着一臂之远的距离,戒备警惕地盯着他,他有任何地轻举妄动,都会换来她更深的戒备。

屈颂沉默了少顷,手掌从腰间拿下来背向了身后。

绣囊中除了中山君所赠的那枚赤虎符,还有一样更重要的物什。

那是一柄锋利的匕首。

她垂面,慢慢说道:“不必治了,从此之后与晋侯两不相干,这个伤,我留着只为时时记着晋侯,晋宫之恩不敢相忘。”

长庚怔忡着,眸子里一片血红色,神色哀伤地看着她。

屈颂背手转过身,走向了拱门之后。

即便是这个时候,她的全身也仍然是紧绷和戒备的,不敢有瞬间的放松,长庚察觉到了。正因为察觉到了,他才更感到嘴里苦涩,仿佛反复嚼着黄连一般满嘴里都是涩意。

她警惕地走到了拱门后,垂着一片翡翠墨绿藤蔓的花墙后,传来了一道低回的嗓音:“预祝晋侯此行顺利——琴瑟和鸣,瓜瓞绵延。”

长庚一怔,他转过身来,花墙之后,那道人影却逃得飞快。

他晃神之间那小东西已经逃得很远了。当然以他的轻功要追回一个屈颂如覆手之间,可是,他却没有那么做。

长庚失魂落魄地看了眼空落落的、还惨存着一缕淡淡的菡萏芳香的掌心,自嘲一笑。

怎么会觉得她是个男子呢,荒天下之大谬。

从前,把自己逼到死巷中出不来,把自己逼到近乎失控崩溃,逼迫自己不得不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不能娶之为后的男人,也逼迫自己放手一搏如果能让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他愿意付出任何一切代价,包括记入史册的千载万载的骂名。可他还没有把这一切准备好,让这一切步入正轨,便突然被告知,他倾心所爱的那个少年,其实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子,她从接近他开始,便一直是一场由人设计的骗局。

他该恨那个设局的人,可他却更恨她明知他已动了心,还一如既往把这场骗局演下去,半点也没教他知晓,他恨她的初心不纯,恨她的虚伪委蛇。

可他承认后来,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狂喜。

她是个女人,这意味着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做自己的王后,不必再顾忌任何人的眼光!他可以做这天底下最昏聩而幸福的王,发誓这辈子只要她一个人!

可她走了!她为什么要走!

长庚的心仿佛被一支利箭从百步之外射来,一举彻底贯穿了,心脏破了一个漏风的大洞,豁出了大片的鲜血来,淋漓地喷溅在地上。

他在一地的血泊里,静止不动,宛如死去。

……

聆泉后半夜听到动静,宫人回禀说是屈颂回来了,彼时中山君正侧歪在床帏深处,背向宫人,闻言也就挑了挑嘴唇,手往后挥了一挥,示意自己已知道了,让宫人不必再禀。

翌日大早,中山君起身盥洗,梳理齐整后到了馆舍大堂敲弄编钟。

传了早膳,到用膳的时候,屈颂才终于现身。

聆泉的手慢悠悠地敲击青铜编钟,回身看了她一眼。屈颂眼底的青灰和目中的血丝还没有散,想是昨夜里没有睡好的缘故,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消沉,她缓慢地走到了案前,食用楚宫下人送上来的代表南地风味的佳肴,寡言冷静,一个字也没说。

聆泉敲钟的手不停,微微笑道:“见了故人,胡更不悦了?”

屈颂说道:“王上原来一直在留意我的行踪。”

聆泉放下木槌,笑吟吟地朝她走来,于屈颂的身边傍着她席地而坐。

“能猜到,不需留意。”

屈颂放下银质箸子看了他一眼,“但我不是故意去找他的。”

聆泉闻言失笑了起来,“你这话像是被丈夫误会的妻子在解释什么。”

屈颂愣了愣,会意过来聆泉的戏谑蓦然别过了脸。

傍晚时候到了楚宫开筵准备时分。

在这个时候,那群聚在楚宫里头嚷闹了一整日不休的异国使臣们终于默契地消停了下来,他们鱼贯而出,个个光鲜体面地去赴楚侯长孙的百日宴。

中山君又为屈颂备了一身修短合身的女式裳服,淡纁广袖曲裾长裙,层层叠叠如复瓣,仿佛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梳上簪花盘桓髻,浅浅施以薄黛,便似清水菡萏般清丽而出挑。她傍着中山君出现在楚侯的筵席之上时,不少人都为之惊艳了一把。

连中山君都似在笑,待添酒的女婢退去之后,微微侧目压低了声音说道:“可有人说,你作妇人扮相时,极美?”

屈颂微微一怔。

有人说过这话。她情不自禁地朝着那个人看了一眼。

来早了近半个时辰从中山君入宴始目光一直停在屈颂身上的晋侯,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了,在她扫过一眼便没有再留恋时,瞬间变成了受伤。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瘦瘦小小的章节君,和吐血加载20%的男猪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