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 75 章
鏖战至五月,战事依旧未休。
九州所有目光全部聚集在了晋国与南匈奴之战上。
这一战至关重要。
南匈奴连同北境的十几个漠北部落袭扰中原已久,实为大周心病。要是如今连九州之中最擅陆战、骑兵猛甲冠于天下的晋国,倾二十万兵力都无法胜之,那么从此之后,中原北境守城的士兵何以自处?必将夙夜不安,诚惶诚恐不可终日。
只因为一个大宗师的出现,晋国占天时人和数月打得气势空前的优势,竟生生逆转了回来!
鸢获与晋侯长庚都已是足可媲美九州绝顶高手的大武力者,尚且缩手缩脚不成气候,想大宗师之力,那是何等可怖!
长庚这边不断地在损兵折将,后方粮草补给日渐不足,要是再无胜绩,楚国不再资助辎重,断了粮食,他们就必须要撤防了!
而在这时,不但粮草,连兵器库也告了衰微。
鸢获大为惊讶:“兵器为何不足?”
武士道:“青铜剑摧折易断,北地气候又是严寒多雪,宝剑上都生了锈迹,自冬入春以来,兵器又鲜少补给,楚侯毕竟防着咱们一手!他不送兵器,长此消磨下去,我军必溃!”
这时,不仅这名武士,其余的四名裨将也随之附和:“将军,青铜剑脆不堪折,也不知道那些匈奴人使得是什么邪门的武器,我们的剑常常被他们斩断,丢了武器便犹如失去一臂,在战场上我们如何还能杀敌?怕是不待我们拿起断剑残兵继续冲锋,敌人的刀便已削下了我们首级。”
诸将担忧不无道理。
这也还是第一次,鸢获有了六神无主、百战不下的时候。
大宗师不世出,他从未在战场上与大宗师交过手,因此也从没被人掣肘到这个地步过。王用兵心急,反时而误入敌瓮,再僵持不到一个月,晋军必败!
“各位,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来,能应允之事,本将军一应都应允!”
众裨将面面相觑,沉默少顷,一人走了出来,按剑跪地,跟着他身后六七名副将紧随参跪,厚重的不耐严寒的铠甲砸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将军,我等恳求将军,此战不能再打下去了!至开伐以来,我军消耗甚重,虽有楚国补给,终是杯水车薪。楚侯要是诚心还好,就怕是要借此机会消磨我晋之军力,以达到他为桓黎除去心腹大患的目的。眼看我军士气日渐低沉,战事要还拿不下来,不仅贻九州笑柄,我晋国恐怕便如秦国一般二十年不能喘过气来!”
“末将恳请将军,劝王退兵!”
他们齐刷刷叩头,声调铿锵。
帅帐之中,鸢获一阵静默。他在帐中来回踱步数遍,才转身,看向乌泱泱跪了一地的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已数十年的心腹副将,低沉浑厚的嗓音透出一把无奈:“你们跟着我,也是知道我的。老晋侯身死人手,难道这冤不讨回来,我们晋国便不会贻笑天下了?此时收兵,难道二十年内我军的士气便能够恢复了?王让我告诉诸位一句,大宗师非是神明,他也是凡胎!既是人,便没有不可战胜的道理,这段时日,我与王长昼夜不睡,商讨占策直至深夜,诸位放心,半月之内,我们能拿下自三月来首捷!”
众人垂颅相互默看数眼,虽有疑问,但终不作声。
……
中山,扶柳城。
娴不肯把赤虎符递还中山君,而不愿再与中山君有丝毫瓜葛牵扯的屈颂,也并没有亲自把赤虎符送还的念头,于是这枚能掌控百辆战车、上千中山武士的虎符,便一直被娴握于手中。
师父在扶柳城生活清贫,每日除却抚琴弄弦,偶尔登台之外,别无营生,因此家中婢妇不宜过多。但师父不知为何身体似乎出现了一些状况,他离不得人照料,屈颂与师父身边那个童子两人搭手都几乎伺候不过来,在这个时候离不得精明强干的一把手娴。
一日,屈颂拿师父留的那柄青铜剑劈柴,不慎大力,将铜剑劈出了一条豁口,自知惹下祸事,屈颂终日讪讪不安,直至优厘见了那柄被置放一隅的断剑,豁然开朗,说道:“那剑我随身日久,早已锈损,只因念旧才不肯扔弃罢了,你替为师把它处置了,甚好。”
屈颂赧然,“师父,我去向邻居借把柴刀来。”
青铜剑尚不如邻居家普通的柴刀好使,柴刀到了屈颂手中,宛如腐朽化为神奇,削木如泥,除却柴刀本身形制特殊,又因素日发硎,利于砍柴以外,似乎还有一些别的原因。
师父把那柄断剑送给了自己之后,屈颂没有立即把它处理重新熔铸,她试了一遍,用邻家的柴刀一刀便砍断了师父那柄青铜剑。
屈颂望着断裂成碎片的剑有些傻眼——难道能提上战场杀敌的宝剑,竟不如区区山间一枚柴刀?这是什么荒谬的道理?
得出实证以前,她并没有把这件事说给师父听,而是偷偷用钱去买了一柄柴刀。
柴刀在扶柳城卖得极贵,比金桂还要贵出不少,商家并且告诉屈颂,制作此刀的原料名唤生铁,也不过是因为这几年有个堪比陶朱公的富户在这里开掘出了铁矿,不知道用了一种什么法子,制出这种比铜刀好使的刀。正因是凑巧误打误撞,生铁还极为有限,生产的柴刀自然也不多,卖出的价格便是普通柴刀的数倍。
“小兄弟,你莫小看这柄刀,俗话说得好,物以稀为贵,你要到别处去,还未必有这种刀哩!我听人说,连周天子!周天子你知道么,都尚且拿这种生铁作为礼器!可惜的就是啊,天子毕竟愚驽了点儿,对礼器就不肯轻易使用,不然一早就发现了这里头的玄机!”
屈颂十分纳闷,“你们既然知道生铁的奥秘,何不把这个消息卖给诸侯国?也许用铁剑取代铜剑会是个能提高军队战力的大好办法,诸侯必也会嘉奖你们。”
卖柴刀的嗤笑了一声:“岂不闻楚人卞和献玉之典故?和氏璧那等宝贝献上去,卞和也是刖去双足的下场,我等市井小民,哪里敢凑到王侯跟前去?再者说,小兄弟,这生铁虽然有了,可它的锻造之术始终是谜,没人知晓,你就是告诉了天子又能如何?他反倒觉着你藏着,害他抓心挠肺的!后来那富商多少次命人重新锻造这种铁,可都没用!熟铁也没法用,做不成利器,那些诸侯更不会看在眼中。”
卖柴刀的又笑了笑:“小兄弟,现在你还觉得我这柴刀贵吗?虽说价钱确实是要比铜质的贵了那么点儿,但铜刀买回家中去,一两年便坏了,我这刀你买回去,足可用上五六年不在话下!”
想起向邻家借来的那把锋利好使的柴刀,屈颂有些心动,对这个买柴刀的说的话思之又觉有理,也便点了点头。
她心满意足了一整日,抱着柴刀趁夜归家,岂料到当晚用它劈了一担柴,那刀便砸出了个显眼的豁口。
屈颂惊愕不已,回想起来,定是那卖柴刀的花言巧语欺哄了自己,她无比愤怒,忍不住便想去找人理论,但天色已晚,娴拉了她一把她才没去成,第二日大早赶到扶柳城下肆里去,骗子已经卷席跑得没影了。
柴刀的事就被放在了一边,屈颂宁愿自己出钱问邻居借刀来使,也不自己买刀了。
六月,晋军传来了一次大捷。
五万晋国人马把神出鬼没的大宗师围困峡谷,晋侯亲自带人与大将军鸢获两路合力,堵住了那名大宗师,杀得南匈奴丢盔弃甲,望其旗靡。
天下人再度为之侧目。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能胜得过大宗师?
前几年,大宗师天下第一刺客刺杀越王笪鹿得手,后于越公子五万人马绞杀之下拂衣而去的传说,在九州大地之上传为了神迹。那时人们心中便以为,大宗师是近乎神明般的存在,是不可撼动的。
而晋侯这一仗,居然打赢了大宗师!
虽未曾活捉大宗师,让他逃跑了,可此战之威,足以奠定晋国未来十年的陆战霸主的地位!自楚之下,别无第二!
曾经动过歪心邪念的北燕,朝堂之上雀鸟无声,两派并作一派,再无人敢说要趁晋国之弊杀其措手不及了,这话听起来像是竖子盲童说过的,如铁掌般掴在他们的面目上,令其无比羞愧。
而这时,中山王都灵寿发出了讣告,中山王后薨逝。
消息很快便雷雨般地迅速传入了扶柳城,娴正侍弄花草,听闻噩耗之后,竟没甚触动,连屈颂都隐隐感到奇怪。但想来或许娴虽伺候聆泉,却与王后不亲,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她不哀恸反而是正常的。
但听到屈颂走到了身后的动静,娴停了下来,慢吞吞地,她转了过来,望着屈颂,叹了一声说道:“奴婢知道,王会难过,小公子更是会哭成泪人儿的。王后这些年在中山名声甚佳,亦是王最好的贤内助,他们之间虽说不上有多深的情感,但如此亲近之人撒手人世,孰能视若无睹?”
屈颂低低地问道:“娴,你与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娴道:“是请先生相信,王之所以没有来,是因为王后的病绊住了他的脚步。他会来的。”
但屈颂却是微愣,“中山君要来?”
娴颔首,“当日王上说过,了却身边事后,他便会来扶柳城接回先生。王说,赤虎符从不赠予外人,他当日给你,便是已定了你,视先生为王后了。”
视先生为王后。好大的笑话。
屈颂咧开了嘴,竟第一次笑出了泪水,她双眸发红盯着娴道:“这不可能。我没收赤虎符,也没拿它调动过兵马,原物奉还,为何还非认我为王后!”
娴垂目,有些愧疚,“奴婢自知先生心中对晋侯还没有忘怀,也劝过王不要如此行事,但是……王上心太急了,奴婢也不知为什么,他一向是最沉稳自持的,也许是对先生用了真情才如此急迫……但请先生相信,王并无害先生之意。先生要是不肯点头,奴婢再去与王上说。”
娴虽是中山君信得过的人,可是看样,她也并不完全了解中山君的心思。
屈颂没有再为难娴。
中山王后落葬之后,国人从哀恸之中恢复过来,便如同没有这件事一样,照常吃饭过日。那位美丽的北燕贵女、中山王后的薨逝,只是一桩红颜薄命的谈资罢了。
又不过一月,如娴所说,中山君出现在了扶柳城。
这一日师父照常在庭院之中抚弄丝弦,中山国的王驾就在泥石砌成、篱笆扎就的并不体面的门外静候,百十武士翘首。
屈颂上山采药去了,此刻未归,优厘顿了顿,放下琴,任凭童子将自己的胡须发冠打理严整,他起身朝外迈出走去,行至中山君的马下。
“荆先生,寡人说过先生不是池中之物,迟早咱们会再会。”
优厘负手,仰目凝视着面容秀逸苍白,浮了一层病态倦色的中山君:“何不放过我的小徒儿?”
聆泉的马甩了甩脖颈子,教他勒住缰绳抓了回来,马儿乖乖地歪了下脑袋,打了个响鼻之后便不再乱动了,驯服而安静。
聆泉手把缰绳却始终不松,他冷静地看向优厘,微微发白的面容上失去了一贯的微笑和雍容:“先生,北燕与中山断了交往,中山已等不得。”
他用了极其郑重的、低沉的口吻说道。
“你是中山人,明白寡人的处境,中山已等不得。寡人非屈颂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中山君是个很可怕但是也很可敬的人,没有大家想得那么坏啦。
这几章走事业线还行吧,下章长庚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