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 78 章
原本倒感觉不到任何疼痛,被这小儿一说,长庚突然便感到五脏六腑宛如剧烈移位般疼痛,连背后也火似的灼痛起来了。
小儿作势真要为他吹吹,长庚从被褥底下探出来一只手,抵住了他的小脑袋。
天气正热着,身上盖着两床大被,却一点儿热气也没有,手掌冰凉,小孩儿一哆嗦,又往他凑近了一点儿。
他的一双大眼睛生得也不知肖谁,瞳仁漆黑得宛如新研的乌墨,浸透着与世无争的干净纯洁。长庚有些吃力,把手放了下来,咳了一声:“你叫什么?”
小孩儿说道:“王叔,我叫丢。”
“丢?”
小孩儿又想了想,把母亲告诉自己的话全部用他还有些磕绊的小嗓子背了出来:“母亲生我时正遇上搜山,怕人知道我们一家住在山里,母亲说坏人会来把我们抓走的。她就藏在米缸里,在米缸里生了我。后来,就把我忘在米缸里了,父亲说,他们差点儿就丢了我。”
本是同根所出,他们一家人颠沛流离,性命都难存,可是骨头确实极硬的,也从不来寻晋侯要些什么。要不是长庚有心找,恐怕真还找不到他们。
长庚沉默了少顷,说道:“你父亲知道把你送入新田,为的是什么吗?”
丢趴在他的床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素昧谋面的晋侯,这段日子里,他所过的锦衣玉食的生活,是他以往全都不可想象的,而面前这个陌生的“王叔”,更是一个位高权重,说一句话便可以要了他们全家小命的人物。他谨记着父亲大人的话,一刻都不敢怠慢。
“丢知道的,王叔膝下无子,要让丢做晋国的王。”
长庚感到颇为意外,但同时也为这小儿的心智而嗟叹。他慢慢地把手再度抬起来,抚摸在他的后脑勺上,抓住了丢的小辫儿,苍白的俊脸支起微笑:“是啊,你可愿意?”
丢听话懂事,人小鬼大,可这时却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长庚微愣:“胡不愿意?”
小孩儿睁大了眼睛,一本正经地道:“王叔,晋国的天下不是我们家的,丢不会白白拿人的东西,受不起。”
长庚再度沉默,丢之心性确乎超出他的预料,这一点长庚既意外又欣喜,同时也深感隐忧:“那么,你来晋国是做什么的?”
不知不觉,长庚与这小孩儿谈话,已是把他放在了平等的位置上。
这不是与这小儿商谈,而是与他的父亲对话。
小儿的父亲是什么样的心思,比他自己是否愿意留下更重要。
丢垂下了眼睑,露出些微失望之色说道:“丢奉父亲的命令前来的。我们是晋国公侯旁系一脉,虽然已经走了很久了,但也还是晋国人,要是晋国真陷入了危难,丢就必须要服从王叔的安排。”
“所以?你父亲怎么说?”
长庚脱口而出,抚着他小脑袋的手也停了一停。
小孩儿抬起了小脑袋,望着长庚道:“父亲说,王叔还年轻,有些事可能以后看就不一样了,要是以后有了小孩,丢就不用在这了,也免得……免得……”这话一时想不起父亲的原话了,丢自己也不好说,脸颊涨得彤红,见王叔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丢忙说道:“父亲要我跟着王叔,如果王叔回心转意,丢就回平阳。”
长庚的手掌再一次落了下来,坠在了床褥之上,便再也不动了。
铜壶里的滴漏声一滴一滴毫无断绝,时辰慢慢地过去,丢小心谨慎地看向这个威严甚重的王叔,亦不敢说话。
王叔望着鹅黄帘幔的帐顶,唇中仿佛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孤明白了,你的父亲,是怕你步了楚公子戚的后尘。”
丢没说话,小脑袋里飞快地想着父亲是否对他说过“楚公子戚”这人,依稀有些印象,因此也不知当说不当说,他重重地把下巴点了一下,“嗯!”
长庚讶异地回眸,到底是小孩儿不知轻重,他笑了起来。
这个威严的王叔笑时,虽然面孔雪白没有血色,却很是俊朗,小孩儿一眨不眨看着,听他的声音就近近地落在耳边:“要是孤铁了心呢?那你爹要把他的儿子送给孤,你以后,就是孤的儿子。”
……
中山国,王都灵寿。
屈颂很难想通师父为何答应要跟着中山君回都城。她原本以为师父是受人胁迫,中山君拿了什么威胁他才会如此,但是师父却再三地同她说,这是他本意。
并且,师父用一种笃定的口气告诉她,希望她也留下。
中山君用意不明,这一点让屈颂很是焦虑,又开始疑心师父受到了中山君的蒙蔽。
灵寿城大丧刚过,百姓还处于热孝中,这会儿城中却是一片风浪平静之势。与素女谈起这数月来中山的形势,得知了不少事,王后缠绵病榻久矣,死亡并不离奇,可素女却几番欲言又止。
她神色可疑,让屈颂敏锐地捕捉到了,“你怕牵扯上我?”
听说素女的琴声极得太后所喜,她近乎每日都要于傍晚时分到太后寝宫之中弹琴,只有听了她的琴声,太后才能够安然入睡。素女的琴技愈来愈精进,尤其这数月以来,更是犹如脱胎换骨,太后喜闻她的安神曲,不算什么令人意外的事。但也正是因此,素女得以入太后宫中,知道的事便比一般人要多不少。
因为晴冉的那段缘故,素女对屈颂心中万分信任,才敢把话说了出来:“但王后死的那晚上,宫中传闻有蹊跷,当夜大雨,王上调走了王后身边侍疾多年、最亲近的宫长,说是出城去请华神医,可人去了很久也不见回,一直到王后的尸身都已冷透,这两个宫长才领着华神医回来,可已晚了。”
素女的手指在琴弦上扫出一段让屈颂听得出有些许不宁的乐符,屈颂顿了顿,诧异道:“难道他们怀疑……”
素女敛唇不语。
屈颂看向她,“你应是不会怀疑中山君。”
素女也没有反驳。
听涛阁中没有了声音,只剩下窗外洒满了落叶的流泉,正在石上不住流淌,一声盖过一声,清幽无比。听了片刻,耳中又鼓入了突兀的一声尖锐啸叫。
“屈颂那贱婢回来了?她人在里头?”
那尖锐而刻薄、充斥泼天火气的女声,便是从屋外传来的。
这熟悉的,晴冉公主的声音。随着这一声落地之后,晴冉破门而入,七八个婢妇婆子拥簇着彩袖辉煌、宛如洛水之神般的尊贵公主闯入,晴冉也不看人,上前便奔到了屈颂跟前,劈手重重地打了她一记耳光。
猝起不妨,屈颂正要行礼,被晴冉占据先机掴了一耳光。
原本她就不愿回灵寿,何人问过她是否委屈?她窝火不已,对着晴冉那张趾高气昂的脸,再也无法忍耐,抬起一脚朝晴冉踹了回去!
没想到屈颂竟敢还手,同样是猝起不意,七八个老婢妇大叫荒唐,震惊失色地抢上前去将被踢中腹部跌倒的公主扶了起来,晴冉便如同疯了一样,要上前对屈颂拳打脚踢:“你这贱婢,不知羞耻,歹毒至厮,你还敢对本公主无礼?我今日便要杀了你,还我王嫂性命来!”
两方正要起争执,屈颂浑然不惧,倒是一向息事宁人的素女,这一次站在了屈颂的身前。
她是太后的贵人,连晴冉也不得不顾念太后,她瞪大了双眸仿佛发现了甚么蝇营狗苟,不耻地朝她们呸了一口:“你们果然蛇鼠一窝!怎么一回来便聚在一起了,在背后编排本公主什么不是!”
身后的婢妇都拽着公主的玉臂,唯恐拉之不住,一个是太后身前的新宠,一个是王上几度亲自领回宫中的贵人,是万万再伤害不了的,一个耳光换一脚,虽说是亏了些,但总比再闹下去惊动了太后与王上要强上百倍。
都劝晴冉忍了这股火,可晴冉便偏不忍,她激动愤慨,几乎要箭步过来再还屈颂一脚,如此才好甘心。屈颂这妇人是当男人久了的,下脚又重,踹得她腹痛不止!晴冉咬着银牙,冷目盯着素女说道:“怎么,连你这个东西,也自以为恃了太后几分宠,便敢在我面前吆五喝六,若不闪开,我连你一块打杀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晴冉公主尽管来动!”
素女身后,却是掷地有声的一句喝斥,响彻楼阁。
不止素女微惊,连晴冉和身后的众婢妇也都停了一下。
屈颂拨开素女,从她身后走了出来,面孔冷漠如冰。
晴冉仿佛被屈颂眼底的怒火和杀意所摄,竟一时不敢上前,愣住了片刻。
这妇人要是发起疯来,该如何是好?
晴冉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往后退了小半步。
她的身后那七八个见惯了世面的婆子婢妇,也跟着后撤了一些,然仍旧把着公主细嫩的玉臂,以免她冲动之下,撞个鱼死网破出来。
屈颂目视众妇,声音朗朗说道:“你们谁要是想把屈颂逐出中山国,自请到中山君面前说去,要是陈情奏效,屈颂感谢列位恩德。晴冉公主也是一国之公主,身份贵重,中山国所有年轻女子当中无出其右,要是也学得一手后宅泼辣歹毒手段,才是教人看不起。就算不如前秦公主文嬴,后楚公主南姜,也至少要有一些气度,你要我还你王嫂性命,便要拿出证据是当时未在灵寿的我所为,要是黑白混淆仗势压人,甚至不配屠狗辈妻。”
“你!”晴冉大怒,伸出一脚要踹过去。
但屈颂不躲不闪,傲然环视,晴冉这一脚也落不到她身上,她的那些婢妇反成了屈颂的帮手,一个个费心尽力地扒着公主,生怕她凑上去真惹了事出来。
“公主息怒——”
“公主息怒——”
晴冉怒视屈颂,那对饱满的胸脯急促地猛烈起伏,那眼神似乎欲将屈颂剜下一块肉来。
她转身去,一脚踢翻了一旁放着素女琴箱的楠木案,素女惊呼一声,抢上前去,可晚了一步,被她爱惜如命的琴就这么被踹翻在旁,素女抱着琴箱惊魂未定,晴冉已大步走出了听涛阁,再不回头。
屈颂忙走了过去,拾起素女抱在怀中的琴箱,瞥见素女已是双目噙泪,泫然欲泣,她不由问道:“我不在,晴冉一直是如此欺负你?”
素女不说话,只摇了摇头。
那倒不置于,中山君没把她放在心上过,她也只是得了几分太后的喜爱,与晴冉公主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她倒不会无事生非地来故意寻自己的麻烦。
屈颂有些歉疚,“那看来是我连累了你。快看看,琴可有损伤。”
素女仿佛才想起来,忙点了点头,把琴箱珍重地放于地上,拆开封,把里头那把绕梁取出。拨弦数声,滑音又有数声,素女的热泪滚滚地流了下来:“还好,它不曾坏!”
屈颂抿了抿唇,一把抓住了素女的手腕,“你长此下去不是办法,这个中山王宫看起来是风雨欲来,你留在此地不得。素女,要是你不愿另寻去处,以后,便跟着我吧,我带着你。”
素女只沉默流泪,怀中宛如抱着亿万财宝,脸颊只贴在琴弦上,无声无息。
“那日我问你,日后有何打算,这么久了,你想好了么?”
顿了顿,屈颂再度看向她。
“只要你想好去处,我就送你去。”
素女的心仿佛一根被拂了一声的丝弦,她恍然,看向屈颂。不知为何,一种坚持笃定的感觉突袭了她的感官,令她无比相信屈颂。
默了片刻,她把右手交到了屈颂的手里。
“我……跟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屈颂:你跟着我,我带着你,然后我投奔我哥哥,嘻嘻~
姬九:好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