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九,梦魇

    “你是打着石膏去参加田径比赛了?”

    骨科的医生拆开石膏,看着聂素问红肿不堪的右脚,语出不善。

    “……”

    小艾陪着素问来复诊的,她还记得在那间酒店找到素问时的情况,她坐在地上,也不哭,也不说话,可脸上清清楚楚看得到交错的泪痕,问她什么她都没反应,最后小艾看到她的脚,就自作主张把她带到医院来了。

    小艾见素问垂着眼皮,一声不吭,于是替她道:“医生您看她这脚严不严重,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还没把骨头折腾断,算她的运气。不过她要再这么打着石膏上窜下跳的,这只脚就肯定是废了。”医生一边重新帮她打上石膏,一边严厉的说道,“这次务必要牢牢的看着她,在床上躺满十天不许下地,除非她真不想要这只脚了。”

    小艾连忙答应着,谢过了医生,又去下面缴费拿药。

    如今素问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倒不担心她再会生出什么事故,于是放心的把她安放在走廊座椅上,自己过去打电话叫车,安排。

    回来时,素问果然还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儿,甚至连姿势都没变过。

    扶她上车后,小艾再也忍不住,问:“昨天不还好好的,让我千里给你送户口本过来,怎么弄成这样?陆少呢,他没有跟你在一块吗?”

    本来素问一直都好好的,让她上车就上车,让她等着就等着,安静的像个娃娃似的,除了偶尔的眨动几下眼睫,这时听到小艾提“陆少”,突然间就坐直了身子,似乎想开门下车,被小艾按在座位上,又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眼光一黯,重新安静下来。

    “你到底怎么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一直升上来,蔓延至全身。

    是啊,陆铮已经走了,在她的面前走的,任她怎么追,也不可能追回来了。

    他走了……

    素问慢慢的闭上眼睛,好像疲倦似的:“我没事,好好的。”

    “好好的能弄成这样?昨天叶姐还问我要人,我要把一残废给她,她不把我给杀了?”

    “……”素问闭着眼,连眼珠都不转动,恹恹的说:“你就如实跟她说吧,等我脚好了,就回横店。”

    小艾看她这精神状态,有点不相信:“你这样能拍戏?”

    素问便不再理她了,扭过头状似假寐。

    有什么呢,不过是把一颗心掏出来,任人碾碎零落,可人总还是活着的,既然活着,日子就还要继续往下过。

    小艾习惯的叫出租车开到了星河湾,停在熟悉的社区楼下,小艾扶着她下车,她却先仰起头,望向无边的高楼。天气很好,是个雨过天晴的好日子,阳光有些晃眼,一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蓝。

    小艾看着她,在一旁不作声的等着。

    素问沉默了一会,还是决定上去。

    电梯上的数字每跳一格,心就突兀的一紧,会不会在电梯门打开的时候突然就看到他呢?像电视里演的情景一样。

    可明知道那样浪漫的邂逅只会在电视里才有。

    叮——电梯停下,向两边机械的开门。楼道是冷凝的现代化简约设计,很空,很静,小艾扶着她走出来,每一个脚步声都很清晰的映在耳朵里。

    钥匙插进门里的时候,已经知道门是锁着的,可还是控制不了自己,一进门,来不及换鞋,就将每一间房都找了一遍。

    她起初走得很急,甩开了小艾的手,但最后却越来越慢,直到撑着手边的衣架,停了下来。

    她就像个傻子似的站在那里,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里面什么也没有改变,一样的清冷,一样的了无人气。

    他不可能回来的!

    死心吧!

    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小艾给她铺床,收拾房间,她就站在那儿,有点发愣,有单调的声音一直在响,她想了半晌才记起来是电话,仿佛脑子已经发了僵,手机,她的手机在哪儿呢?一直响,连做事的小艾都停下来,看着她,说:“你怎么不接电话?”

    她这才恍然大悟,哦,手机在包里,她的包在手上挂着呢。

    于是慌慌张张打开包,哗啦啦,包口向下,里面随身带着的小东西一齐掉了出来,她把包扔在地上,蹲下来满地的摸找,终于在钱包和化妆品中间找到了震动不停的手机。

    “素素?怎么这么久才接?”

    是向茹……

    她撑在冰凉的木地板上的手肘一软,整个身子向下一滑,小艾吓了一跳,索性她稳住了身子,吸了口气,对着电话里说:“妈,刚才找不着手机了,怎么了?”

    声音没有一丝异常,小艾这才放心。

    “……你爸的手术很成功。”

    “哦……那是好事。”

    “你还在北京吗?工作忙不忙?有空的话回来吃饭吧,妈烧你最爱吃的糖醋里脊。”

    “……再说吧,最近拍戏比较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

    “唉,工作要紧,也别忽略了自己的身子。我看天气预报说最近又有寒流降临,南方天气暖也别贪凉不穿衣服,那种湿嗒嗒的天气,才最容易把人冻出病来。”

    “我知道。”

    “知道就好,你别嫌妈啰嗦……”

    “嗯,妈,我要进去化妆了,先挂了啊。”

    她迫不及待按了挂断,生怕再说下去自己就忍不住要哽咽。抬起头,小艾正用一种怜悯和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她,她皱起眉,自己有什么可怜的呢?不过是扭到了脚,拍戏的谁没有个磕磕碰碰的时候,就是啊,谁没有磕磕碰碰的时候呢?

    小艾帮她安顿到床上,说:“你先睡一会,吃饭的时候我会再过来,现在有点事我要回公司一趟。”

    素问仰躺在床上,眼珠一转不转的盯着天花板。小艾知她都听进去了,所以也不再多说,正转身要走,床上的素问忽然开口了。

    “你帮我找个房子吧。”

    小艾一愣,也不知她住的好好的怎么又要找房子,不过这房子是陆铮的,看样子也知道两个人八成是吵架了,于是道:“好,等你从横店回来……”

    “别等了,就现在,越快越好,我不想再待在这了。”

    连枕头上,被子里,都是属于他的气息,似乎只要她一呼吸,那些关于他的点点滴滴就全回来了,包围着她,闭塞着她,让她无法呼吸,那种熟悉的裂痛又回来了,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只想尖叫。

    “……”小艾怔住了,不解的看着她。“医生说你养伤期间不宜下地,反正等你伤好了就要去横店了……”

    “不行,我没办法在这里养伤……”

    “可是找房子也得花时间,何况还得办家具,好多事要准备……”

    不是她矫情,哪怕有一点点办法,她也不愿强人所难。

    她闭上了眼睛,小艾心疼的看着她:“那我去想想办法吧。”

    门关上了。

    “喀”的一声,她坐在床上肩头本能的一跳。

    她现在有点习惯性的害怕听到关门声。

    屋里又剩下她一个人了,空荡荡的让人害怕。按在床上的手揪紧了床单,她咬着牙,大口大口呼吸,可是没办法,只要一想到陆铮转身离开的那一幕,胸口就会觉得发紧,透不出气来,到处都是他的影子,身下的枕头,是他枕过的,那张椅子,他曾经坐过,还有他靠在窗前的侧影,他站在床边温柔俯视自己的眼神……

    她绝望的闭上眼睛,疼痛从五脏六腑里透出来,她猛的拉起被子,把自己蜷起来,像一只茧,难过的缩成一团,密闭的黑暗空间里,她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却更加清晰的感受到属于他的气息,淡淡的草木香,也许只是洗涤剂的味道。她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揪着枕头一遍遍的向冰冷的床头上磕去,撞得床头板发出“嘭嘭”的响声,撞得头昏脑胀,额头已经麻木,可是还是疼,她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把被单塞进嘴里紧紧咬着,那哭声就像变了形,扭曲的,压抑的,艰涩的,从被窝里一声声传出来。

    这样疼,原来这样疼。只要一想到他,原来就这样疼。

    晚上小艾从外面回来,看到素问房里还是黑着的。她先去厨房把外卖装盘温着,然后想叫素问起来。手还没碰着灯掣,从卧室里突然发出诡异而尖细的叫声,仿佛鬼蜮的幽鸣,声声啼血,连绵不断。

    小艾吓了一跳,呆在门口,半晌七手八脚的打开灯掣,卧室里骤然明朗,才发现那叫声是从床上拱成一团的被窝里发出来的。

    小艾赶紧上去帮她拉开被子,却发现素问手里攥着被子的一角攥得紧紧的,连指骨都发白了,她闭着眼睛根本没醒,但眉头紧锁,表情痛苦,不知是被魇着了还是做噩梦,一直在床上翻来滚去的尖叫。

    小艾被这情形吓愣住了,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拍打着素问把她叫醒。

    素问猛的睁开眼皮,躺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息,额上脸上全是汗,发丝都湿透了粘成一团贴在脸上。

    她的眼里一片空洞,好半晌才映出小艾的影子,却是一种茫然而仓皇的眼神。

    “你做噩梦了。”小艾小声的安慰着她,心里想起方才她尖叫翻滚的样子,却还心有余悸。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做噩梦是这个样子的。那根本不是梦,活像是活着见了鬼了。

    素问却只是不住的喘气,平复呼吸。

    她又梦见陆铮在她面前转身,一言不发,然后门“喀”的一声带上,她的心门,也从此关闭。

    记忆慢慢回笼,她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

    眼里划过一丝绝望,还有认命的自嘲。

    小艾看她冷静下来了,于是说:“起来吃饭吧,你一天没吃过东西了。”

    她点点头,小艾帮她把吃的拿进来。没什么胃口,吃什么都是苦的,她勉强动筷,每样都尝了一口,然后就放下了筷子。

    小艾也不强求,三两下把东西收拾了,扶着她进浴室。

    她刚才发噩梦出了一身汗,身上的睡衣都要换下来,可是医生嘱咐过她的脚不能沾水,所以只好用浸湿的毛巾擦身。

    小艾守在门外,说有什么就叫她。

    素问自己扶着盥洗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擦洗。她抬手,镜子里的人于是也抬手。可动作那样僵硬,陌生,仿佛不是她自己似的。她想起在酒店的那晚,陆铮细心的帮她把伤脚用毛巾包起来,还打趣说,下次要给她扎个蝴蝶结。他一直帮她把洗发水沐浴露都递到手边,却脸红着迟迟不肯走。不是为了别的原因,只怕她自己一个人应付不来。

    **的肌肤在冰冷的空气里瑟瑟的发抖,她闭上眼,回忆着他温暖的指腹,从她的发间滑过,一路经过颈项,肩头,锁骨……她猛的睁眼,把手里的毛巾重重的像镜子里的自己甩去,嘭一声,扫落洗脸台上的瓶瓶罐罐,门外的小艾问了声:“怎么了?”

    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她深吸了口气,回答:“没事,碰倒了沐浴露。”

    “你现在身体不便,这两天就简单擦擦吧。”

    她没再作声,换上干净的睡衣,自己一瘸一拐的走出来。

    小艾给她冲了杯热牛奶,记起她刚才做噩梦的样子,想了想,又加了片安眠药进去:“晚上好好睡一觉吧,我走了。”

    素问接过牛奶,一言不发的喝下去。

    第二天小艾照样来照顾她。素问正在午睡,才刚拧开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那一声声如同鬼叫般的哀嚎,她赶紧丢下手里东西跑进去,果然,素问又是闭着眼睛,撕扯着被单,在床上痛不欲生的翻来翻去。

    好不容易摇醒她,两个人都有点沉默。

    吃午饭的时候,小艾说:“房子帮你找好了,刚跟房东签了约,不过还要打扫准备一下,后天的样子就可以搬进去了。”

    素问点点头,她知道小艾每天要上班,还得照顾自己吃喝,非常不容易:“辛苦你了,其实有拐杖,我自己能起来拿外卖的。”

    她并不是一步不能走,只不过上回医生说的太严重,小艾真怕她残废了。横店那边催得紧,戏开拍了女主角不到位怎么行。她只希望素问快快好,无论是脚伤,还是心伤,她这个助理也能省省心。

    素问今天的心情似乎好多了,吃完饭,自己拄着拐杖到阳台上看了会书,晒着太阳,没一会,又睡着了。

    要是她每天像这样安安静静的,小艾倒放心的多。她都不敢问,你跟陆少到底怎么了,生怕再刺激到她。晚上照例是给她喝一杯加了安眠药的牛奶才放心离开。

    可就是这样,第三天小艾过来的时候,邻居忽然开门出来,望着她问:“你是这家的?”

    小艾愣了下:“我……是她朋友。”

    那邻居立刻如临大赦,抱怨起来:“哎呦,那你可真得劝劝你那朋友,没事半夜三更的鬼哭狼嚎什么,幸好我老公这几天不出差在家陪我,不然胆小点的得被她吓出病。你朋友是不是这里有问题啊,大半夜的,吓死人哦。”那人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要是有病,就早点带她去看,拖着她自己受罪,我们邻居也跟着遭殃。”

    小艾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连声的赔不是。

    其实小艾看过素问做噩梦的那个样子,自己也吓得不轻,她以为给她吃片安眠药晚上就没事了,没想到还是不起作用。可这事素问好像自己一点也没察觉,白天还一脸诧异的问她:“我这两天怎么总觉得喉咙沙沙的不舒服。”

    那样子叫法,嗓子不坏才怪。

    小艾打开门,素问今天倒是起来的早,拄着拐杖一直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见她进来,还一脸高兴的回过头来对她说:“我觉得脚好像恢复得很快,大概要不了十天就能离开拐杖走路了。”

    小艾神色复杂的望着她。

    除了第一天回来,素问的心情看起来比较低落外,之后就一直很开朗,积极的复建,没事就翻翻剧本,有时候还跟她讨论讨论,看起来就像完全恢复正常了一样。

    只有她自己以为自己痊愈了,可所有人都看得出她的不正常。小艾想,是不是真该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

    可看着素问现在笑着,这种话她真说不出口。

    好在明天就帮她搬家了,“扰民”这种罪倒不用继续担了。

    第二天搬家,小艾特地向公司借了保姆车来帮忙,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要搬,在这边的东西大多是素问和陆铮一起去买的,她也没打算带走,除了几件衣服和随身用品,打包打包一个箱子就放下了。

    小艾先帮她把箱子提下去,待会再上来扶她。公司的司机帮着她一起把皮箱放进后备厢里,两人说笑着,她正准备再回去楼里,忽然看见一辆军用悍马从小区夹道上疾驰而过,车轮卷起一地的落叶。

    司机师傅点了根烟,感慨道:“一看就是部队的二世祖,在这种道上也敢开这么快。”

    小艾愣了愣,没吭声。刚才车子从她面前一掠而过,驾驶位的车窗开了一半,那个人,好象是陆少……?

    她不太敢确认,只是感觉像而已,发型什么好像都不一样了。而且陆少怎么会开部队的车。

    这事她回去自然也没跟素问说。离开时,素问把自己的钥匙掏出来,压在电视柜旁的花瓶前。锁上门,小艾把备用钥匙掏给她,问:“那这个……怎么办?”

    看素问的样子,应该也不打算再回来住了。

    素问想了想,蹲下身,把钥匙塞到了地毯下。

    “走吧。”她说,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陆家大院外,陆文漪和连毅并肩站在一起,他们身后的百年老银杏又抽出了新的枝,这个冬天,是真的过去了。

    陆文漪摇了摇头,手里抱着杯热茶,虽说是开春了,可北京的气温时不时还在零下,身边的男人,在这样的天气下,却只穿了一件春季的单薄军装。

    陆文漪心头一动,不禁问:“不冷吗?”

    “习惯了。”连毅回答道,神色平静如水。

    陆文漪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而后微微一笑。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当了二十几年的兵,自己怎么能以自己的标准来衡量我军的指战员呢?

    “可是陆铮是第一次当兵。”她有点担心,“这孩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我去这么远的地方,海拔4000米的地方,一定比北京冷得多吧。”

    连毅淡淡一笑:“那边现在应该还是大雪封天吧。在那里夜间才是真的冷。”虽是这么说,可军装男子的眉目间却有种陷入回忆之中的人才有的温和。

    陆文漪也笑了:“当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意孤行要去那么偏远的地方,现在我却亲手把自己的外甥送过去。”

    那里高得就像是伸手就能碰到云层,一抬头,就是漫天的繁星。让人相信,只要往前走,总能到达天堂。

    是的,通往那里的路,叫天路。

    ——西藏,那个雄踞西南一隅的神秘天堂。

    路口的哨岗响起汽车的声音,一辆军用悍马远远驶了进来,陆文漪下意识的抬头:“这孩子终于回来了……连参谋长,帮我照顾他。”

    连毅静了一瞬,行了个庄重的军礼,跳上车。

    ------题外话------

    不要着急哈,陆铮和素素不会分开太久滴,下一章,叫《入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