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陷阱

    素问在院外转了几圈,得不到更多的消息,只好暂时回到自己房间。

    她刚回到房间,郝海云便紧随其后跟了进来,扎住奶门口看她:“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素问兀自坐在床头,摇摇头,不想开口。

    “是不是没睡好?或者我帮你叫点吃的?”他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冷淡,和颜悦色的问道。

    素问勉强的笑笑,抬头说:“或许吧。你能不能出去一下,我想休息。”

    郝海云未料到她会下逐客令,微微怔了怔,随即从容的退了出去,叮嘱了一声“那你好好休息”,便带上门。

    素问的笑容在门缝阖上的那一刻全部收敛,心思紊乱。

    内奸,那个内奸会是谁?

    陆铮和她约好了中午在院中见,如果不是特别危急的情况,他绝不会爽约。

    难道是自己害他暴露了?

    她想起在凭祥庄园的时候,陆铮落入敌人手中,受的是怎样的非人折磨。握紧的手心瑟瑟发抖,她该怎么做,才能救他?

    她抬起头盯着紧闭的房门,郝海云的身影忽然在她脑中一现而过。

    说服郝海云帮她?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如果她什么都不做,陆铮也许会被折磨至死。在某个她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被他们凌辱,一点一点,消逝。

    只是想想,就有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不要说他被俘时受的苦,只是戒毒时的辛苦,就足够折磨了。

    必须,必须做点什么,哪怕玉石俱焚,也胜过这样坐以待毙。

    如果陆铮死了,她绝不会独活!

    素问烦躁的在房间来回踱着步,手有点神经质的搅动着,脑中心思急转,各式各样的主意电一般闪过,又被一一否决,然后,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也许,还有一个办法。

    利用郝海云的感情。

    如果不能说服他帮自己,那就强迫他帮忙。

    ——挟持郝海云。

    起码,郝海云对她,是没有戒心的,即使她手无缚鸡之力……

    当这个念头出现在素问的意识里时,她再也找不到别的更合适,更容易实施的办法了。

    具体的步骤一点点在脑海里成形,它不停的徘徊,不停额闪现,催促着她尽快实施。

    晚一秒,多拖延一秒,陆铮就会多一分危险。

    而郝海云,就在门外,一墙之隔。

    素问猛地走到门边,手指扶在阴凉的木质门把上,原木的质地滑过手心,慢慢的渗出冷汗。

    素问心头乱撞,忽然打起了退堂鼓。想起这些天来,郝海云一再的退让,示好,该用他的信任,他的包容,来制约他吗?

    素问忽然觉得自己何其残忍。仗着他的宠爱,把这份感情化作一把刀,再插进他的身体里。

    脑中有一根弦,即将绷断。她必须在这之前,将这一团繁复如乱麻的心情理清。

    还没等她想清楚,门在手下轻轻的响了。

    郝海云一开门,蓦然看见低着头站在他门口的素问,怔了怔。

    “……你不是要休息了?”

    素问咬着唇,在一瞬之间已下定决心。

    她猛的抬头:“我饿了。”

    郝海云一怔,眼中迸现出温柔的光:“那我叫人给你送午饭吧。”

    素问往门里走了一步:“叫他们送到你房里吧,我在这儿跟你一起吃。”

    “好。”他没有异议,甚至有点欢喜。

    至少,在这个敏感的时候,任何一步的靠近,都代表着微妙的改变——这对他而言,是一种爱的信息。

    也许,很久以后,不,用不了很久,他就会为这种欣喜而难过,甚至屈辱。

    可那时,她应该已经救出陆铮,和他远走高飞了。

    素问坐在他房里,大方而随意的摆弄着他房里的装饰。

    郝海云走到门边去吩咐菜色,知道她不爱吃荤腥,喜欢吃这里的水果制成的沙拉。素问趁机挪到他床头,若她记得没错,他睡觉时总要在枕头下藏一把手枪。美式M1911手枪,随身携带子弹。素问用颤抖的手握住冰冷的枪声。

    郝海云从门边转回身,看见她不知何时坐在了床头,微微一愣。

    素问把手枪背在身后,仰头镇静的看着他:“你能过来一下吗,我有话想问你。”

    郝海云不疑有他,当他走近几步,突然停住,不可思议的望着素问。

    精致的手枪从背后滑了出来,在郝海云猝不及防间,毫不犹豫的指上了他的眉心。

    “别动。我不想杀你,我只想救一个人。”素问说,极其冷静。

    郝海云的眼神,在惊愕的一瞬间,很快转化为冷静的深黑。

    他仿佛了然,轻轻的问:“谁?”

    “今天抓到的内奸,在囚室里。”

    “你为什么要救他?”

    “不关你的事,转过身去。”素问说着,手毫不犹豫的抵上前,枪口顶住了他的太阳穴。

    拉保险,上膛,用枪,这都是他曾经脚给她的,如今她全部还在了他的身上。

    郝海云在顺从转身的一刹,嘴角微微上扬,是讽刺自嘲。

    “你现在就杀了我吧,不然,你会后悔的。”

    他背过身后,终于慢慢的说,沉静而冷酷,甚至没有波澜。

    或者所有的波澜,已经在他转身那自嘲的一笑时,就都被埋葬了。

    素问把他的双手扣在身后,用枪抵着他前行:“我说过了,我不想杀你,我只要救人。”

    她努力的克制自己的发抖,全身没有一个细胞不在颤抖,声音也在抖。她欠的最多,最不愿伤害的人,就是郝海云,而却一次又一次,不得已的拿他做垫脚石。

    “等我救了他以后,我欠你的,会一次性偿清。”她艰难的忍住喉咙的哽咽,早在心中做了决断。若注定她无法逃出升天,那就让她一命偿一命吧。

    郝海云没有作声,一段长长的沉默后,他说:“走吧,现在我是你的人质。”

    然后再无他言。

    素问在他身后挟持着他,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或许,她也根本没有那个勇气,去对视上他的眼睛。即使他近在咫尺,即使他们呼吸可闻。

    最后一次,那么亲密的距离,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素问依然抵着郝海云,用脚把门踢开:“去囚室。”

    郝海云顺从的走在前面。出了院子,一路上仆人们纷纷止步,用惊愕的眼神看着他们。棠的保镖很快收到消息,远远的将他们围了起来。

    素问警惕的看着四周,握枪的手心都出汗了。被挟持她倒是有经验,挟持人质还是第一次!她想起上回杨宗贤只是一个不留神,就被一枪爆头,不禁觉得后脑上凉飕飕的。

    郝海云似乎察觉到她的颤抖,冷笑了声:“抖成这样还学人挟持人质?”

    “……”素问一口气憋到胸口,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拿枪口点点他的脑袋:“别说话,现在你在我手上。”

    “是,是。”他好脾气的应着。

    为首的一位保镖远远的用泰语高喊了一声,郝海云双手举过头顶,镇定沉着的用泰语回答。

    素问见他们一问一答,流利无比,心中警铃大作:“你在跟他说什么?”

    “让他们别靠近,不要开枪。不然你想和我做一对亡命鸳鸯么?”他若无其事的说。

    素问果然看见那名保镖退至一侧,让那些逼上来的保镖都退了下去,然后从怀中掏出电话,叽里呱啦不知在说些什么。

    素问将信将疑,一路被围着不知不觉走到囚室门口,她示意了一下,郝海云先上去开门,就在她紧跟其后,要探头一看究竟的时候,不知不觉,一道狙击枪的红外准星已经瞄准了她的后脑勺。

    郝海云的手放到门把上,眼睛忽然被什么光线一晃,他直觉感到不好,回身搂着素问的腰把她按下。

    “趴下——”他大叫,话音刚刚出口,子弹已贴着素问执枪的手嗖得飞了过去!

    素问只觉得迎面一股巨大的劲道飞来,虎口蓦的剧痛,手枪脱手扔了出去,整个人被郝海云按在了地上。

    电光火石之间,啪啪啪啪,无数枪口上膛,对准了她。

    半晌,素问从郝海云胳膊下抬起头,看着头顶将他们包围的人海。一个带着单边眼罩的男人手提狙击枪,拨开重重人群,走了进来。

    是谭晓林。

    郝海云也慢慢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灰尘,看着他。

    谭晓林在上次的走火事件中伤了一只眼睛,现下只剩了左眼,笑起来略显狰狞,但却不影响他狙击的精准。

    他把枪交给随行的副员,看看郝海云,笑了:“郝,你太纵容女人了。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她都敢拿枪指着你了,你还救她这一命干嘛?”

    郝海云不语,回头看着地上的素问,眼神深晦,不可探究。

    “要不是你有心放水,就凭她这三脚猫的功夫,能挟持的了你?”谭晓林继续说。

    素问倏的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郝海云却无声的避过了她的目光。

    “走吧,棠正在中庭等我们的消息,把这个女人一起带过去吧。”谭晓林说完,两个保镖走上来架起素问的胳膊,把她架了起来。

    郝海云走在前面,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其实,她一点也不怀疑,如果郝海云反抗的话,她根本没有机会挟持住他。

    而且他很了解她,知道她一定下不了手杀人,即使她能,就凭他在狙击枪下的反应,也绝对有能力在她开枪之前将她反制住。

    他不采取行动,是因为想最后一次成全她。

    而她,终究是不成器。栽在谭晓林手中,与他无尤。

    思及此,素问倒也自嘲的笑了笑。她本就没打算活着走出金三角。尽人事,听天命,她救不了陆铮,那就同他一起赴死吧,也算成全了他们。

    行至中庭前时,郝海云忽然停了下来,他对谭晓林说:“我最后有些话想对她说。”

    谭晓林耸耸肩,不置可否。

    郝海云向她走来,慢慢的伸出一只手,拨开她额角的头发,只见她光洁的额头,白净的皮肤,圆溜溜的耳垂儿。

    素问抬着眼睛看他,忽然一笑:“别这么看着我,好像生离死别一样。”

    他的不安和恐惧就这样被她直直的说了出来,其实迈进这一步,里面等着她的下场是怎样,他比她更明白。他搂着她的手臂收紧了,沉声说:“我只是要你,从没要你死。”

    素问双手撑住他的肩膀,慢慢的推开他,对着他的眼睛:“我告诉你,郝海云,我不怕死。我来了这里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但是,我丈夫,他无辜。他是因我才涉险来到这里的。你要是还记挂我那么一点点交情,我求你救他。”

    事到如今,她也这样顾着他的男人。若是平常,他会敬佩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可更多的却是从来没有过的酸涩,刚刚满腔的热潮就这样冷了,淡了。他以为生死之际,她总会说点什么,或者求他救她。只要她肯开口,他都打算豁出去了,只要他活着,就一定护她周全。

    可是她开口了,是求他救她的男人。

    郝海云忽然觉得自己一切的所作所为是那么的愚蠢,可笑。他张了张口,又把满腹的心事咽了回去,最后看了她一眼,无声的转过身去。

    素问低着头,望着他远去的灰色军用长靴,轻声道了一句:“谢谢。”

    素问被人推进了中庭,高大的梧桐芭蕉下,一个穿囚衣的男人,佝偻着身体,跪在地上。他的前方,坐着一身白衣的棠,手里依旧端着紫砂茶壶,龙井的香气飘溢满院,棠低头,呷一口那酽酽的茶,然后眯起了眼睛。

    素问的目光落在他身侧,慢慢的睁大了眼睛。夕就坐在他身边,长发军装,飞扬跋扈的表情,右手握着一柄左轮手枪,不停的转着圈。

    她的身后,是那长年表情一成不变的保镖,Chai。

    或者说,陆铮。

    他变了容貌,但从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素问知道是他。

    没错,他很安全,并没有暴露。

    那地上的人是……?

    “这又是怎么回事?”夕看到素问,支起了身体,枪口有意无意的对着她,面上带笑,那是得意洋洋,踌躇满志的笑,就像即将就餐的兽。

    这样的笑……素问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夕已经利用过一次她的弱点,设下陷阱,没想到,第二次,她还会傻乎乎的往里钻。

    根本就没有什么内奸,就算有,那也是夕准备好的“内奸”。为的不过是,引她自乱阵脚。

    她可以在雷区站着不动,却不可能听见陆铮有危险还无动于衷。

    她终究是……输了。

    “这个人,就让我来审吧。”夕站起来,征求棠的同意。

    棠放下茶杯,轻轻点头。

    夕走至素问面前,一手勾起她的下巴,贴着她的耳垂轻声细语:“没有了男人的保护,你还能做什么?我说过,等他们不爱你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了。现在看看还有谁会来救你?”

    素问静静的审视她,不发一语。

    “上帝还是公平的,你得到了这么多,却不懂得珍惜……现在上帝要收回一切了,连同你的生命。”夕笃定了她难逃一死,不急不缓的说。

    说完,她后退了一步,揪住地上那穿着囚衣已被折腾得不成人形的男人,抬起他肮脏的脸,问素问:“说,你们是不是同党?潜入金三角有什么目的?”

    素问看着那张污秽不堪陌生的脸,只是无奈的苦笑。她苦心经营要救的“内奸”,竟然会是这样……现在,是她自己把罪名扣在了自己头上,百口莫辩。

    “不说话?是不承认还是默认了?”夕咄咄逼人,“看来要给你上点刑。”

    夕微微扬手,仆人已心领神会,下去准备刑罚了。就在这时,寂静的中庭里响起不和谐的铃音。

    陆铮手持电话,拿到棠的面前:“察猜将军来电。”

    棠颌首,接过电话,对夕说:“这里交给你。”说完,起身走到回廊中,沿着回廊边走边接起了电话。身后,陆铮尽着保镖的责任,不远不近的跟着。

    夕望着他们的背影,久久的,直至远去。

    仆人递上刑罚,是一条布满倒刺,浸在盐水里的藤编。夕接到手里,试着在地上甩了两下,鞭声霍霍,她的心却异常烦躁,总觉得刚才那场景有哪里不对。

    忽然她想起那通电话,霍的扔掉手里藤编,追了上去。

    主事人突然间都走了,偌大的中庭,只剩下谭晓林和郝海云,以及面面相觑的保镖和仆人们。

    素问跪在地上,垂着头等待着死刑的宣判,好像外界发生什么都已与她无关。

    这时,谭晓林笑着走出来:“反正都是死,用鞭子多伤雅兴,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谭晓林走到桌前,拿起那把被夕丢在上面的左轮手枪,右手食指挂着扳机,熟练的滴溜溜在手上转圈。

    “古老的游戏——俄罗斯轮盘,会玩吗?”

    他低头问素问和那名“内奸”,得不到回应,索性自问自答:“很简单,六发子弹,五个空弹匣,一颗实弹。你们俩轮流开枪,谁生谁死,让上帝裁决。”

    说完,他自认为很高明的笑道:“这样对你们很厚道了吧?总有一个幸运儿能活下来。”

    当然,前提是他们要有对着自己脑门开枪的勇气。

    谭晓林把枪扔给那名“内奸”:“你是男人,你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