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烟火
作者有诗云:
【春盘盛却白玉食入骨相思一人知】
【怎道君心似我心取次婉转欲语迟】
大周三日一朝会,接下来的一个月,安惟翎每每准点上朝。有朝会时她不到寅时三刻便起身,卯时前到达宫门等待。朝会时间不等,大部分时候,安惟翎回到善才堂时已经接近午正。通常在她哈欠连天地吃过午饭后,郭樱会给送上一碗安神汤,她喝完就可以愉快地躺平了。
午后,睡醒起来又是一条好汉。
今日她起得有些迟,寅时中才醒,囫囵洗漱了一下,早饭匆忙扒拉了两口,嘴里小笼包还没咽下就火急火燎地上了马。一路打马飞奔,好在到宫门口时还未至卯时。
饿。
朝会至少得开两个时辰,只能生生熬着。
旁边几位官员走过来同她打招呼,她不愿多说话,怕把肚子里那两口小笼包浪费了,所以随便敷衍了过去。不过面上倒是一派沉静。安大将军带兵多年,忍功了得,依然腰身挺拔举止利落,无人看得出她五脏庙正如火如荼地造反。
“安将军。”有人躬身朝她行礼。
“嗯?”她回头。
“安将军,小人名唤青方,是相爷的随从。我家相爷请您上相府马车坐坐。”
是个面容清秀的小厮,身穿青布外裳,腰束牛皮革带,足蹬白底皂靴,较之寻常人家的小厮打扮得体的多,举止也更从容。
“多谢,有劳。”安惟翎请他在前面引路。
她跳上马车,掀起门帘进去,看到袁玠端坐在里面,冲他一笑。
“相爷,我第二次上你家马车了。”
袁玠也微笑。他今天一身紫色缎面官服,头戴玄纱朝冠,腰缠青玉躞蹀带,上头还挂了一只精巧的金鱼袋,显得雍容又尊贵,比起气度之光华,好相貌倒摆在了其次。同样的装束,在那些糟老头子身上呆板无趣得很,在他身上就如此令人赏心悦目,安惟翎心里直道本帅眼光不错。
“安将军可是身体不适?我见你今日似乎不太愿意同人说话。”他温声问道。
安惟翎面上恍若清风拂过,“相爷一直在看我啊?”
袁玠沉默。
“并无不适。肚子饿。”
袁玠闻言,立马抬手打开茶几的暗格,取出一碟龙井茶酥,递给安惟翎。
“将军请。”
咦?这人好像很喜欢龙井啊,上次的龙井虾仁也是他的心头好呢。
“多谢相爷。”安惟翎接过点心,大口吃了两块。
袁玠见多了小猫一样的吃相,乍一见她这样豪迈地狼吞虎咽,甚至觉得颇为可爱。又怕她口渴,伸手给她斟了杯茶。
安惟翎心道“饱暖思淫/欲”,于是捏了一块茶酥,递到袁玠嘴边,“相爷也吃一口。”
喂食?太不守礼。袁玠不由得将头向后仰了一点,“将军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安惟翎仍旧定定地举着这块茶酥,半晌无言。
论面皮厚,袁玠肯定不是对手。他支撑不住,就着她伸过来的手,缓缓张嘴咬了一口。
“好吃么?”她轻笑。
袁玠心若擂鼓,嘴里食不知味,却仍然点头。
安惟翎把袁玠咬剩下的半块茶酥扔到自己嘴里,“嗯……我也觉得好吃。”
袁玠一愣,这算什么?
安惟翎随意嚼了几口,就着袁玠给她倒的茶水咽下。
她抬头,“相爷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这又是哪跟哪?袁玠全然跟不上这姑娘的路子,不明就里地摇摇头。
“自然是你也在想的那件事。”
“也?”袁玠蹙眉。
安惟翎一把抱住他的肩膀,吻了上去。袁玠本能地身子一僵,安惟翎收拢臂弯抱紧他,不由他挣脱。
她凝视他的眼睛,“相爷别躲。”
上次尝过他的下唇,这次不如试试他的上唇吧。
缓缓含住袁玠的上唇,袁玠僵硬依旧,安惟翎无师自通,丝毫不介意他的不老练,她轻轻吮着他,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摸他后颈处光洁的皮肤和发际柔软细密的毛发,心里早已软成一摊春水。她轻轻摩挲,偶尔手指无意间划过他的颈侧,能清晰感受到血脉的急促跳动。
原来这人也有七情六欲,也像自己一样,因为这样的亲密而掩饰不住本能。安惟翎不由得放开他一点,想仔细看看他的脸。袁玠仍旧闭着双眼,睫毛微颤,她目光游移至他的唇,骤然发觉这人的唇珠形状生得极美。她遗憾不已,上回吻他时,怎么就没吻他这里呢?
丝毫不解馋。安惟翎去亲他的唇珠,双手上移,本想去抚摸他的锁骨。袁玠颤了颤,不由得微微张开了唇,双手紧紧将她揽住。
安惟翎心里一喜。
“开——宫——门——”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唱喏。
袁玠一震,双眼咻地睁开,顺势放开了安惟翎。
她笑叹,“相爷莫恼,以后还有机会。”
刚刚是怎么回事?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障了?袁玠默了一阵,“将军,去上朝吧。”
二人下了马车,群臣缓缓涌入宫门,走向华政殿。
大殿内文武分列而立,大周重文轻武,以右为尊,安惟翎站在左侧列首,袁玠站在右侧列首,二人相距一丈有余。
袁玠觉得自己靠近安惟翎的左半边身子微微酥麻。
“袁丞相?”
上唇还残留着一个人的气息,越想忽视,越是清晰。
“袁丞相?”
袁玠一晃神,抬步出列,“臣在。”
“袁丞相似是面有倦色?”江崇宁关切地问道。
安惟翎也看向袁玠这边。他忍住不去看她。
“多谢皇上关心,臣无事。”
“方才杨御史所参苏州织造贪墨一事,丞相觉得如何?”
“臣以为此事还需彻查。事关重大,调查清楚之前,不好定罪。”
“不错。”江崇宁点点头,“苏州距京城路途遥远,消息递得不算快,仅凭杨大人所言,还难以下定论。朕便下旨宣召韩织造进京述职,同时派遣钦差前往苏州查探,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一片“皇上英明”的喊声。
安惟翎从前在西北,只是略略听闻江崇宁自登基后雷厉风行,严整贪腐,其力度之大令满朝文武震颤拜服。不满三年的时间里,江崇宁连根拔起的京城以及地方官员有百数之多,其中甚至还包括几个先帝在时的老臣。
少年天子,满腔热血。他上无太上皇压制,下无托孤老臣掣肘,想做的事情便大可撒开手去做,是大周开国以来难得年轻有为的帝王。
安惟翎记得小时候,江崇宁最喜欢跟在她后面厮混。虽然那时他还有些贪玩的孩子气,却不缺少收拾河山的宏大抱负。
他舔着一个嫦娥奔月的糖人,“嗯,好吃……阿羽啊,他年我若为帝,定要这天下光风霁月,盛世清明。”
彼时安惟翎人小鬼大,早已懂得人情世故,“啪”一下捂住江崇宁的嘴,“小祖宗,为帝的话不能在人前乱说。”
“唔……”糖人要掉了。
“听到没有?别忘了你上面还有五个皇兄。”
“唔唔……”江崇宁点头,安惟翎松手。
“阿羽不是外人,我知道你不会出去乱说。我就是想,我要是当了皇帝,就封阿羽做大将军,咱们联起手来荡平四海!定要天下宾服,万国来贺!”
“就你成语多。”安惟翎翻个白眼把他拽走。
后来安惟翎八岁上下便去了西北,被安老爹狠心丢到军营里磋磨,她天赋卓绝,用兵老辣,很快积攒了军功,以不到十六岁之龄被先帝封为车骑将军。她十八岁那年,江崇宁登基,金人来犯边关,她率军鏖战,不曾得空进京朝拜新帝。她十九岁那年,玉门关大捷,江崇宁一道谕旨授予她镇军大将军之衔,自此安大将军名震天下。
少时说过的话,竟陆陆续续圆回来了,江崇宁此人,可谓求仁得仁,幸运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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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织造被参,弄得一时间满朝文武皆心有戚戚焉。这事同安惟翎倒是没有半分关联,她只消冷眼旁观。
而袁玠就没她这么轻松,安惟翎听说相府这两天门槛差点给人踏破。
所谓君子不党,尽管袁玠手握生杀大权,却一直口风很紧,除了场面话其他的一概不会多说,因而那些来揣摩圣意的、打听袁丞相立场的、求相爷通融的,无一不是空手而归。
安惟翎估摸着袁玠这些天该是已经被这些破事搅得厌烦。厌烦了好,到她趁虚而入的时候了。
簋街那边的武馆收了一批新学生,赚了点束脩银子。安惟翎给几个武师傅分过薪水,又拨了一些给幺鸡让他帮忙打点人情,剩下的就用来好好合计如何花前月下。
龙井虾仁冷了不好吃,腥。于是安惟翎去市场上挑了最新鲜的虾仁,找幺鸡帮忙弄了一点上好的龙井,提着这些食材风风火火杀去相府大门。
门房老头一见是她,肝都颤了,忙不迭下拜,“将军大人安好。”
“嗯。”安惟翎径直走进去,门房老头因为上回的事心有余悸,甚至不敢多问。
安惟翎轻车熟路地走向袁玠书房,不料路上遇见一位约摸不惑之年的温雅男子。此人身量颀长,蓄着美髯,面庞同袁玠有六分相像,只是不如袁玠年轻英俊。
安惟翎惯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她行了个晚辈礼,“袁太师安。”
袁籍乃袁玠之父,曾官至太子太师,后袁玠出相,袁籍言道袁氏一门荣宠太盛,便辞了官归家。不过袁籍素有声望,大周的太师本也就是个虚衔,故而皇帝仍给他留了太子太师的名头,时人仍以“太师”称之。
袁籍温声道,“不知这位是?”
“晚辈安惟翎。”
“原来是安将军!”袁籍面有惊诧,随即展颜,“素闻安将军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然是气度不凡。安老将军身体可好?说起来,我同他也有十年未见了……”
“家父安好,多谢太师记挂。”安惟翎笑道。
“安将军是来寻犬子的?”袁籍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并未多问。
“不错,相爷可在书房?”
“正是。将军有请。”袁籍极有风度地伸手向书房方向示意。
“叨扰太师,晚辈告辞。”
袁籍望着她挺直的背影目露赞许,“果然,名剑出鞘,劲松入云……安老将军养了个好女儿呀……”
安惟翎一路脚步轻快,人未至,声先达,“相爷。”她笑着跨进书房门。
袁玠骤然停笔,惊讶地抬头,“将军?”
“这几日相爷门庭若市,想是忙得不行了。”
袁玠轻轻叹气,“还是苏州织造的那些事。”他把手里的狼毫湖笔搁在笔架上,将卷起的袖子抚平放下,遮住白皙的手腕,又走到茶几前亲自斟了一盏龙井给安惟翎。
安惟翎其实并不怎么爱饮茶,可又不愿拂了袁玠的好意,抬手一饮而尽,饮罢举了举手里的东西给他看。
袁玠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安惟翎笑而不答,一手牵住他,朝门外走去。
“将军……有人……”袁玠很不自在,又隐隐有些不舍得挣脱。
“哦,忘了。”安惟翎松手,“你家厨房在哪?”
袁玠一头雾水,仍然乖乖作答,“有一个我专用的小厨房,在书房西面不远。”
“带我去。”
袁玠点点头,示意她跟自己来。
厨房不大,却很干净。正在灶台忙活切菜的厨子们看见袁玠亲自进来,险些剁下了大拇指。
“相爷安好。”众人忙不迭行礼。
安惟翎大尾巴狼似的喧宾夺主,“都出去吧。”
众人懵了,纷纷看向袁玠。
袁玠点头。
厨子们立马哗啦啦涌出去了。
安惟翎捏了捏袁玠的手指,“你在这看着,若是站累了,就去找把椅子坐着看。”
袁玠茫然,这姑娘要做什么呢?
安惟翎说完便不再管他,全神贯注地开始干活。她把手里的布包搁在灶台上解开,将袖子一层层卷到肘弯上面,取了一个干净的大瓷碗,从缸里舀了两瓢水倒入,加了一勺盐,把虾仁放在碗里细细搓洗,又取了个漏子将虾仁滤干水分以备用。
滤干后,在虾仁上撒一点盐,打一个蛋清进去,轻轻抓匀。
她重新打水净了手,拿出一些龙井茶叶,放入一个干净的碗里,从热炉子上取了水壶,向碗里倒入沸水,瞬间茶香盈室。
她绕去灶台后面,蹲下身找到打火石,向炉膛里塞了一点茅草、几块干柴,熟练地生好了火。
待到锅烧至八成热,倒入适量菜籽油,油温热至五成,将腌好的虾仁下锅,像郭樱教过的一样,用铲子快速翻动,以免虾仁粘连在一处。
虾仁变成白玉色之后,连茶叶并茶汤将龙井倒入锅内,同时加少许黄酒。稍微翻炒一阵,起锅装盘。
安惟翎将做好的龙井虾仁端上桌,取了两双筷子,伸手招呼袁玠过来。
袁玠一直静静地看着她忙里忙外,不知心里作何滋味。他是天之骄子,只消眨巴眨巴眼睛,便会有成群的姑娘上赶着来讨好他。可他一向抱负远大,从来不屑耽溺儿女情长,如今二十出头,同辈男子的儿女都满地撒欢,他仍旧孑然一身。
也不知揉碎了多少暗许的芳心。
可安惟翎同所有人都不一样,满京城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奇异的姑娘,凌厉霸道,又温柔果敢。
更何况,还从未有姑娘给他做菜吃呢。
袁玠夹起一只晶莹剔透的虾仁细细咀嚼,他觉得这个味道相当不错,也不知其中有几分是她的心思,几分是他的偏爱。
安惟翎随意吃了几口,剩下的全部给了袁玠,袁玠一点不剩地吃完了。
“将军,谢谢你,很好吃。”
“我也觉得味道不错。”安惟翎笑笑,“行了,我来一趟就是想给你做点吃的,顺便看看你。”
袁玠正想问她为何要特意来给自己做菜吃,安惟翎起身道,“走了。”
袁玠一愣,总是这样来去匆匆,竟然不盼着和我呆久一会吗?
“我送你。”他也起身。
安惟翎心疼他公务繁忙,“不用了,我看相爷桌上还有厚厚一沓公文,赶紧回去忙吧,我认得路。”
袁玠掩饰住失落的神色,点点头,“将军慢走。”
安惟翎笑了,“我认得路。”她又重复一遍,“当然要认得路,否则——”她顿了顿,“以后还怎么常来呀?”
袁玠的心又开始雀跃。
两军周旋,无非也是敌退我进,若即若离。论及攻心,只怕袁玠远远不是这人的对手。
安惟翎潇洒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