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终章
作者有?诗云(终章了,诗长一点):
【斜阳一梦叹年少浮生几度恨尘嚣】
【闻尽世间风流曲不及金翎伴玉瑶】
【佛陀有?心寄锦绣山水无眠思远道】
【恍如满月入此世幸有知己慰今宵】
安惟翎孕满三月的时候,西北大营送来了军报,安老将?军以区区五万兵力收服了舒王和兴王藩地的数十万叛军。
两位亲王早已伏诛,叛军无首,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安老将?军甚至未使出半数气力,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藩地扫荡了干净。
平叛这等要事本该由大帅来做,可她在孕中,不能施展弓马,只好将?这等军功白送给?自家老爹。好在叛军早已不成气候,再加上安老将?军老当益壮,出兵不到一个月,大周已然又是太平气象。
三月大的胎儿愈发稳定,早些日子大帅还有?轻微的孕吐,如今除了身子略重些?,简直和孕前一样能作妖,在府上成天斗鸡遛狗,把一帮子人耍得团团转。
袁玠无法,只得和崔宜娴二人合计,悄然将府里高大些的树都伐了,以免大帅趁人一不留神?就窜了上去。但凡是休沐的日子,他必然寸步不离守着?安惟翎,若是去了朝上或是官衙,也是临走前对院子里一帮人千叮咛万嘱咐,恨不得写本册子让众人背下来。
独独安惟翎权当没事人一般。她一向腰腿轻盈有?力,人又生得修长匀婷,倘若未束腰,压根看不出还怀了个孩子。郭樱日日一见她就眼皮抽抽,直说当了这多年大夫,从未见过这般欠揍的孕妇。
可惜揍又揍不得,休说这天底下没多少人能打得过大帅,纵使他打得过,袁相爷也万万不会让人碰自家宝贝夫人一根头发丝。这位相爷可是出了名的玉面罗刹,除了大帅,满朝就无一个不惧他手?段的。
“堂堂丞相,在外头呼风唤雨的,回了家你倒是管好自己媳妇!”郭樱指着?袁玠,恨铁不成钢道。
袁玠压根懒得回他,一面剥了橘子,一片片掰开了递到安惟翎嘴边。
安惟翎斜眼看郭樱,“我看你倒是欠个媳妇管管你。”
张存福和卫渡津都嘿然,从前在西北营中,谁不知神医郭樱脾性古怪暴躁,哪个母老虎愿意嫁他?
郭樱瞪他二人一眼,“笑什么?见着?相爷家这位祖宗,谁不是怕了娶媳妇?”
那二人皆是安惟翎麾下,不敢点头称是。只有崔宜娴身为长辈,又温文厚道,忙笑着?圆场:“大帅和相爷般配得很,我看你们这些?孩子哪里怕了,分明是羡慕。”
袁玠面皮愈发厚,“崔姨说得是。”
郭樱直倒牙,“你们就惯着这泼皮无赖吧,迟早把屋子给?掀了,让大家伙都喝风去!”
余舟见师父气狠了,不动声色倒了杯凉茶送到他手?里。
崔宜娴失笑,“倒也不至于,大帅虽然行事风风火火,可心里明镜似的,我见她对袁太师和袁夫人便是有礼有节,太师同夫人也疼她,总对我讲大帅人品难得。”
“人品难得?!”郭樱差点昏过去,忙指使余舟给?他顺气。
袁玠目色清澈,看向安惟翎,二人皆是面带浅笑。
郭樱觉得这相府简直不是正常人呆的,他起身走去院门,不料幺鸡和雾骐小两口忽然闯进来,差点给他一骨碌撞飞。
“老大!”雾骐仍旧是一副番邦打扮,满身珠串和坠子,跑起来热闹得紧。
幺鸡扶着面色不佳的郭樱坐了回来,慢条斯理道:“老大,我来给陛下传个话,正好大家伙都在,不妨一道去了。”
安惟翎以眼神询问缘由,幺鸡示意她稍等,给?雾骐倒了杯茶,又低头自己抿了口。他如今在官场历练了段时日,城府见长,行止亦是不急不徐。
袁玠摇首莞尔。安惟翎一巴掌糊在幺鸡正要去拿小食的爪子上,“才在户部呆了多久?好大的官威!有?话赶紧说。”
雾骐没义气地笑了,幺鸡“嘶”一声抽回了手?,眉毛撇成了八字,“承恩寺住持近日病重,眼看着?时日无多了。他一向德高望重,从前又于先皇有?恩,皇室中人亦不敢怠慢。陛下昨日亲自去寺里看他,老大你猜,住持同陛下说了什么?”
安惟翎看着?他,和善一笑。
幺鸡当下便觉后颈皮凉飕飕的,“我说我说!万不敢让老大猜……住持同陛下说起了大帅,说想要在临终前见大帅一面,因他有?未了之愿。”
安惟翎奇道:“寻常人若有心愿未了,尚且知道去求神?拜佛。他个秃驴,就住在佛寺,不求佛祖,寻我做什么?”
袁玠淡然道:“弥留之际,该是有些?嘱托要同你讲。”
相爷为人温润端方,对僧僧道道之流虽不笃信,却也尊敬。不过,承恩寺住持曾当他和江崇宁的面说过安惟翎面含戾气,恐不得善终,袁玠自那时起,便对他颇为不满。
安惟翎一向不喜僧人,更何况这位曾对她下过那般叫人后背寒凉的判词。可她本性大方,住持如今已是行将?就木,奄奄可怜,又生怕她不来,甚至搬出皇帝来请她,于情于理,她都得去一趟。
她望了望天色,现下刚到未时初,兴许还能在傍晚前赶到承恩寺。若拖至明日,天晓得那秃驴会否在见到她之前一命呜呼。
“动身,马上去,”她说着?,施施然站起,袁玠一副了然的神?色,示意青方去备马车。
自大帅诊出有孕后,杨敏之便特意来给相府的马车辙上装了簧片,除非是崎岖山路,否则人坐在车中丝毫不觉颠簸。敏之如今于工匠一事上造诣颇深,就连相府修葺,也有?不少他的手?笔。
京郊路面平坦,承恩寺亦不远,即便是要拾级上山,大帅内功深厚,这点路途于她亦无碍。
更何况,袁玠深知她,这人虽对自己百依百顺,可真心定?下的事,任谁都改不了。
张存福和卫渡津许久没吹过山风了,巴巴地望着?,“相爷,大帅,咱们也去,成吗?”
安惟翎挥手。
袁玠点头道:“自行备马,一道去吧。”
这帮子人如今都常住相府,衣食住行一应事物备得齐全。张存福和卫渡津两人闻言,带着唐棠刺溜一下窜去了后院的马厩,幺鸡和雾骐便也颠颠跟着?。袁玠见众人都想去,干脆让郭樱、余舟、崔宜娴都跟着?一道,毕竟两个是大夫,一个生过孩子,也好照应。
今日兵部官衙休沐,青方甚至遣人去叫了杨敏之一道同行。再并上几个随行仆人,二十多人浩浩荡荡陪着安大帅出发去了。
承恩寺在承恩山半腰上,安惟翎上回来承恩山还是去年清明,那时她借着?登山之机对袁玠百般调戏,好不快活,只想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未思量过要同这位如玉郎君有?何等羁绊。
如今二人竟已成婚数月,甚至有了孩子。她牵着袁玠修长的手?掌,一步步缓慢登上石阶,心叹世事无常。
“齐玉,去年清明时,你可曾想过今日?”
袁玠侧首看她,手?握得更紧了些?,“有?过些?许思量。”
安惟翎眉间一挑,“竟还真想过?齐玉,你我并不算倾盖如故,纵使那时我喜爱你,你又如何敢赌这缘分深浅?”
袁玠不语,垂眸敛住动人心魄的目色,安惟翎见他唇角掠过稍纵即逝的笑意,催问道:“你那时便知,你我能到如今这地步?”
袁玠微微摇首,“阿翎,我非神?佛,何从得知将来?”
“我懂,”安惟翎假作悟了,“你一向守礼,被人调戏了,该是要对那人从一而终的。所以,自那时起,你便想着要相许了。”
袁玠失笑,“我是什么贞洁烈妇不成?”
安惟翎见他那神色,便知自己又猜错了,“既是对你我缘分无把握,为何不推拒我?我观相爷可不是任人宰割的人,”她顿了顿,小心斟酌道,“其实我那时对你……”
“阿翎,”他又望向她漆黑的眸子,“我知,你那时无非是喜爱我生得好看。”
安惟翎见他神?色平静,生怕他恼了,连忙道:“那时不是不懂事么,后来你——”
袁玠忽而笑得云开月明,“我知晓你,可你不知我。我看人比你准得多,所以我动心虽较你晚,却较你深。”
“好么,相爷是在抱怨我不靠谱了。”
袁玠亲昵地捏捏她手指,“初时你虽是存了玩笑的心思,可我觉得,你终究要同我在一处。”
她笑问:“齐玉对我未免太有信心了。”
“我是对自己有?信心。”
安惟翎咯咯笑起来,“不愧是相爷,外圆内方,内秀惊人。”
袁玠不置可否,“初时,你虽只被我这副皮囊迷住,可我一旦动念,岂能放你走了?我若有心,便只能想尽办法让大帅留下了。”
安惟翎见他面色舒展,眉眼间全然是灼灼光华,竟有?些?锋芒外露,只觉他这副模样甚是好看。
“齐玉不负贤相之名,当真是聪明绝顶。你若想动心思留住我,我早晚是你掌中之物。旁人总说我吃定?了你,可我怎么觉着?是被你吃定?了呢?”
袁玠始终紧紧牵住她的手?,温柔而有?力,他轻声道:“到底是谁吃定?了谁,重要吗?”
安惟翎会心一笑,“自然不重要。”
二人并肩而行,走在一行人最前面。后头诸人望着?大周这对最尊贵的夫妻,见二人神色间皆是耳鬓厮磨,心里只叹,纵使那阅尽人间鸳鸯的月老亲临,也要赞一声“般配之极”。
才走了一刻钟,便到了半山腰上的承恩寺。
这是前朝就有的古刹,檐角回廊皆染佛性,望之叫人沉静。相府众人不觉缓了脚步,穿过檀香氤氲,越过双手?合十的僧众,去了住持的禅房。
禅房四周草木茂盛,他们踩过沙石小径,步入屋内,一时间,宽敞的禅房里竟显拥挤。
慧衍大师盘坐在榻上,他已极清瘦,枯槁面容隐匿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通身纹丝不动,像是一尊塑像。
他闻得人声,缓缓睁眼。
慧衍是本朝不可多得的高僧,又是先皇恩人。其余众人恭敬俯首行礼,安惟翎和袁玠亦抱拳示意。
慧衍目光沉寂,“多谢大帅和相爷来看望老衲。”
袁玠微微顿首,安惟翎听闻他的话语,心下一叹。慧衍虽口齿尚清晰,可气若游丝,该是油尽灯枯之象。
“大师,陛下说你有?话同本帅讲。”
慧衍稍合眼,权当是点头了。除袁玠外,相府其余众人正要退出屋外,被安惟翎抬手拦住。
“大师的话可是要私下说的?”
慧衍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轻声道:“无妨。”
安惟翎道:“大师请讲,若有未了之愿,本帅会尽力替你完成。”
他艰难地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偈。
“大帅,老衲曾说过,大帅杀伐太过,虽有金刚之怒,却无佛陀之悲,恐非福相,他日或不得善终。”
相府众人第一次听闻此语,皆是大惊失色,心里纷纷腹诽这老和尚不合时宜。
袁玠眉头又蹙起,神?色更冷峻了些?。
慧衍目光在他面上掠过,了然一笑,缓缓道:“老衲那般言语,委实是造了口业,佛祖亦会怪罪。是故大帅那时面露不虞,不愿听老衲多言。只是,老衲还有?未尽之言,该同大帅说个明白。”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有?些?接不上气息。郭樱上前去替他顺气,又把了把脉,微微一叹。
慧衍又念了句佛,“轮回三有?,往来六道,一切众生皆有?怨怼。只是大帅慧根不同常人,合该少些?贪嗔痴疑,发菩提之心,救众生之苦。”
他缓了口气,望着?安惟翎的眼睛,继续道:“大帅执坚固箭,为大周开万世太平,固然功德无量。那时老衲想同大帅说,过刚易折,你勇谋有?余,却慈悲不足。”
张存福卫渡津等人自小在西北军营长大,受她恩惠良多,正想反驳一句大帅待下属状似严厉,实则宽厚慈悲。慧衍却紧接着道:“其实是老衲着相了,若说老衲彼时看不透大帅,如今也该懂。”
安惟翎笑意极淡,“无妨。”
“如今观大帅容色,眉目坦然,有?菩提之相,方知大帅慧根深厚。”
慧衍转目望向袁玠,“大帅此等殊功异德,非她一人之力。相爷为人似琉璃清净,有?雷霆手?段,亦有菩萨心肠。大帅同相爷在一处,该是愈发心地清明,福慧深远。”
安惟翎不语,历历往事倏忽在脑中闪过。
若非慧衍提起,她还未细想过自己这一年多的心境,自从认识了袁玠,一颗心仿佛寻到归处,再无彷徨。
慧衍摊开合十的手?掌,置于膝上,黯淡的目光中忽而闪过华彩。当下不知怎的,安惟翎和袁玠不约而同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慧衍左掌托着?安惟翎,右掌拖着?袁玠,双目阖上,喃喃道:
“一切和合犹如水乳,一切欢喜犹如初地,一切无碍犹如虚空。”
他声音极轻,却仿若嗡鸣,屋内众人皆大为震动。
三句终了,慧衍通身再无生气,众人心知他已圆寂,尚未回过神?来,忽闻后山处暮钟敲响,其音深厚,若万古悲鸣。
古钟最后一声响起,大地震颤,众人犹如当头棒喝,纷纷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安惟翎和袁玠起身对着慧衍拜了拜,其余人皆效仿。门口几位小沙弥忽而闯了进来,对着已经坐化而亡的住持泣不成声。
众人不愿再打扰,出了禅房,袁玠牵起安惟翎的手?,正待开口,她浅浅一笑:
“齐玉,我从前不知慧衍大师看人极准。想来我从前确是戾气过重,自打遇见你,方才知晓何为安宁。”
袁玠眸中藏了心疼之色,“世人见你玩世不恭,岂知你背后的苦楚?你自幼颠沛流离,戎马十年,换取河山太平,常人如何受得这等磋磨……”
他不禁抬手抚上她面颊,“自此以后,万事有?我。”
安惟翎垂首莞尔,扬手示意众人回程。
她握紧了他的手?,指尖描摹着掌纹。
抬眼望向远处山谷清幽之处,翠玉满目,眼下暮色四合,群山更添墨色,清风拂过草木茫茫,吹到无边远处。
“齐玉,我亦想这般同你讲。我从前在边疆,固然是今昔不知明日,夜夜枕刀而眠。而你又何尝做过恣意少年?朝堂硝烟弥漫,你身处不见形的刀光剑影中。我亦知你心里孤寂。”
见他唇角隐隐翘起,安惟翎却似号令三军般郑重,继续道:
“不过,从前如何我是改不了了,往后,纵然是山重水复,有?我陪着你。”
笑意终于在他俊美的脸上荡漾开来,一时间,满山草木失色,皆不及他半分风华。
“多谢夫人。”
众人行至山脚时,月已出东山。
却见远处有?一行人在等着?,细看来,为首的是一位面如冠玉的紫衣郎君,他身侧立着?一位清丽女子,虽在孕中,却也有?无限风韵。
今日恰是十五,入夜后街市里有?灯会。江崇宁知道安惟翎来了承恩寺,便带上皇后杨玄霜出了宫,在山脚处等着?,晚上好一道去看灯。年轻的帝王面露笑意,一如当年他和袁玠在京畿城门处,率领文武百官,就着春风,迎了她的大军回朝。
不过如今,袁玠同安惟翎站在一处,而江崇宁身侧,亦多了个人陪伴。
安惟翎不过二十出头,此情此景下,无端生出了沧桑之感。她忆起往昔种种,竟觉恍若隔世。
一位曾经策马疆场的将?军,一位长于波谲云诡的丞相,还有?在这世间高处不胜寒的帝后,如今竟似寻常人家的亲友,抬首相望,笑意尽展。
她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一直陪着她的人,崔宜娴温煦宽和,张存福憨厚忠勇,卫渡津和唐棠懵懂纯良,幺鸡和雾骐不着?调却仗义无比,杨敏之年少有?为,郭樱和余舟师徒二人一动一静,甚是相宜。
安惟翎深知知己难寻,纵然是天命难测、人间荒唐,但凡有这些?人在,自己总不至于落得孤影形销。
最重要的,她还有?身侧这位如玉郎君,自此,青山白首,岁月悠长。
安惟翎示意袁玠一道抬头,望向云上之月。
“齐玉,我所愿,非是权倾天下,非是千秋不朽,仅是与你一道,瞭望人间。”
月色照在他莹白的脸颊上,安惟翎不用细看他神?色,亦能猜到,他此刻定是极尽温柔。
果然,他一开口,恰似朗月入怀,星河飘渺。
“阿翎,我有?你在,如月满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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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纠结要不要写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