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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八方笑嘻嘻把那纸条折好塞进怀中,道:“这就走了,勿念。”

朱棣转身那瞬间,云起冷冷道:“我娘是舞烟楼红牌,皇上取应天府时,兵荒马乱,认识了我爹。”

朱棣听到这句,忍不住转身,云起又道:“我姐弟俩是庶出,娘的出身又不好,我就是个当一辈子狗的命,跟皇孙再铁,也是白搭。”

“朝中言官不会让我封官荫子的,你省点儿罢,有这心思不如去讨好六部的人。”

朱棣挠了挠头道:“姐夫连自个娘叫啥还不知道,当年老头子与陈友谅顾着打到西,又打到东……连我娘都给弄丢了。现认了马皇后当娘,仔细说起来……”

朱棣恢复了那兵痞子的一贯笑容,得意洋洋道:“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说毕又挖苦道:“内弟,你早在第一次喂药时就醒了,装昏装了十余天,敢情懒得动,等王爷伺候呢。”

朱棣转身离去,当天下午便率领亲卫离开了南京。

云起躺在床上,闭着眼,轻声道:“没什么好难过的……师兄,保重。”

“哭啥,都几岁了,大男人哭哭啼啼……”

小拓跋锋蹲在床边,打量小云起,蹙眉不悦道:“别哭了。”

小云起抽泣道:“我家里死了人……”继而一吸溜鼻涕。

小拓跋锋答道:“哦。”

两人定定互相凝视片刻,小拓跋锋又道:“我家里人也死光了。”

小云起又哇哇大哭起来,道:“死的是我爹!我每个月的两钱银子没了!”

小拓跋锋又道:“哦,没了。”

“脑袋怎么破皮,过来,师哥给你揉揉。”

小云起一把鼻涕一把泪道:“磕头磕的……”

小拓跋锋同情地摸了摸小云起的头。

“叫爹。”

“……”

小云起斜眼去乜小拓跋锋,那眼神,像只不太信任人的脏兮兮的小猫。

小拓跋锋漠然道:“叫声爹,以后师哥当了锦衣卫,俸钱都给你,一个月二两银子呢。”

小云起一声“爹”到了嘴边,终究叫不出口,恹恹道:“还是不要了,爹不能乱叫。”

小拓跋锋看他那架势,像在酝酿情绪,只怕不多时又要开哭,忙让步道:“不叫也给你好了。别哭。”

“不……我要哭。”

“不要也得要。”

“给你两钱银子,让我哭一会……”

“不许哭。”

“哇啊——!师哥,我爹死了……我爹死了!!”

自那天起,小拓跋锋每个月便能拿出两钱银子给小云起。

天知道十二岁小孩哪来的钱……的

然而那不重要,十岁至十五岁,每月两钱银子,共十二两;十五岁至十九岁,每月二两银子——普通锦衣卫俸禄,共九十六两。

十九岁至二十岁,每月三两银子——锦衣正使官俸,共三十六两。

拓跋锋当差这许多年的所得,尽数给了自己,一分钱也没乱花,果然说到做到。

云起把账本烧了,银钱数默默记在心里。

卷二玳瑁戒

王府之宴

光阴稍纵即逝,数年后,又是月圆时节。

“王爷呢?家宴都快开席了,怎还不见人?”

“花园里……”

徐雯怒道:“又掏蛐蛐呢?!”

徐雯正想提了裙出去骂一顿,奈何化妆化到一半,满头花簪,对着镜子瞥了一眼,略有不耐道:“都把簪儿拔了罢,不想插了。”

婢女怯怯应了声“是”,便伸手取花簪,徐雯又道:“中秋的礼都送去了么?回条呢?”

身旁管家道:“回条今儿才到的家,二舅爷写的信,又封了些扬州土产……”那管事说着转身,一婢女托着木盘上前。

管家取了木盘上的信,恭敬呈予徐雯,又道:“海味馅儿月饼一车,桂花糕五盒,竹叶青十坛,活鱼……”

“行了。”徐雯把信扔回木盘上,不耐道:“年年都是这些。”继而拿眼打量站在管事身后一人。

那男人身材颀长,戴着一顶斗笠,拢袖立于一旁,衣服似乎不太合身,露出干净的古铜色脖颈肌肤。

男人低下头,将双眼藏在斗笠下,只露出瘦削的侧脸。

徐雯道:“你又是谁?”

管事忙侧过身,让静静立于其后的那人上前。管事道:“这位是二舅爷派的……”

徐雯打断道:“取个红封儿给他,过节招呼他跟你们一处吃。”

那管事表情霎是尴尬,半晌后方大着胆子道:“二舅爷……令他到夫人这来谋个差事。”

徐雯嘲道:“没脸没皮的增寿,连自个府里人也养不起了么?”

那男人安静不答,徐雯随手打发道:“门房里坐着罢,过几天看王爷意思,给你派点事儿做。”

徐雯想了想,又道:“云起回信了么?”

管家恭敬答道:“小舅爷无信,只托来一匣子。”

徐雯微有不快,道:“拿来我看看。”

管家捧了木盘上那盒子,撕去封条亲手打开,徐雯见到盒中那物,嘴角便略翘了起来。

盒内躺着一根白玉簪,乃是匠人所刻,簪头刻得有如木枝,竟是看得清树纹,细节活灵活现,纵是树皮剥落,龟裂之处亦栩栩如生。

树枝上更点缀着数朵桂花,花瓣晶莹剔透,花蕊屈抱细如发丝,却一清二楚。

徐雯赞叹道:“得花多少银子,这大手大脚的小混蛋。”

徐雯拈了簪子,对着灯光一照,见簪尾刻着米粒般大小的四个字:

那沉默男子忽地插嘴道:“‘蟾宫折桂’,四胡同蒋府,苏婉容的字。”

徐雯意外道:“你还知道苏婉容?”

男人声中隐约带着一分笑意,答道:“巧夺天工,全南京仅她一人,嫁给蒋师……蒋瓛后便封刀不刻。这簪子起码价值一千两黄金,并且有钱也买不到。”

男人又补了一句:“当年据说连太子想雕个玉佩送人,蒋夫人也不刻。”

徐雯笑道:“明白了,该是小混蛋央着他师娘,亲手刻的簪儿。”

那管家附和道:“小舅爷素来有心。”

徐雯啐道:“没本生意,左右逢源。”

虽如此说,面上依旧带着淡淡欣喜,吩咐道:“今儿不穿锦了,去把箱底的黑袍捧了来。”

那婢女应声转身去了,徐雯扯了花簪扔在盘中,一头乌黑长发瀑布般流泻,继而披上黑绣服,白玉般的肌肤在黑袍衬托下,更显美艳不可方物。

徐雯挽了头发,只插上云起送的白玉簪,打量那高大男子一眼,道:“斗笠摘了。”

那男人取下斗笠,与徐雯对视,不自然地避开了徐雯的目光。

男人鼻梁高挺,略现鹰钩之型,双瞳如玳瑁般棕深。

徐雯道:“突厥人?你与时常来府里的狼部……”

男人干脆利落地答道:“没有关系。”

“唤何名?”

“朱锋。”

徐雯“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道:“什么不好叫,叫猪疯。”也不问此人来历,道:“先去吃顿饭,看你那模样就知道会武,明日起,跟着王爷跑腿。”

朱锋点了点头,答道:“谢夫人。”

朱棣趴在草地上,嘴里衔着根草,秋季满庭的桂花香,惬意地眯起一只眼,吹着口哨,一手伸进假山里。

徐雯带着管事婢女走出院来,朝着花园中一声河东狮吼:“王爷!开饭了!价成日掏狗洞,掏得出个荣华富贵来!”

朱棣忙不迭地吐了草爬起,“唷”一声直了眼,猛赞道:“夫人!你今儿当真是……”

徐雯只上了淡妆,着一身玄服,头顶玉簪洁白,衬着那瀑布般的三千黑发,只令朱棣看得流口水。

徐雯似嗔非嗔地瞥了朱棣一眼,脚下不停,走向前厅。

朱棣忙赔笑大步追上,伸出手臂让夫人挽着,中秋王府宴这才开始。

拓跋锋屈起长脚,坐在厅外一张偏僻角落的桌旁,那桌前尽是府内家丁,帐房,无人与其交谈,他也不吭声。便给自己斟酒,挟菜。厅中传来朱棣豪爽的笑声,与几名宾客满嘴流利的北平方音。

“我就说呢,哎您请您请,我自个儿来,不敢劳驾王爷了。”那男人声音笑道:“小公子百日那会儿就该来,真没想到师父总不放我下山,这一等可就……”

朱棣忙笑道:“不妨不妨,姚老弟既是来了,这就住下吧。”

徐雯变了一副模样,温言浅笑道:“上回舍弟那事,还是多亏了姚大师……”

拓跋锋听在耳中,心头一动,问道:“夫人她弟……什么事?”

一家丁打量拓跋锋片刻,笑道:“这话说起来可长,好几年前,小舅爷在京中带了伤,就是咱这位姚大师给治的。”

拓跋锋眯起眼,目中现出锐利神色,问道:“什么伤。怎治的?”

那家丁甚是八卦,王爷府中本就无聊,小事都能传上十天半月,更何况此等大事,一听拓跋锋问起,当即眉飞色舞,一口京腔道:

“敢情您是二舅家来的?那成,您也得唤他作小舅爷。告儿您,他在京城天子脚下当锦衣卫呐,哎哟我的爷儿喂……锦衣卫您懂不?不懂?我告儿您这锦衣卫可是了不得……”

“说重点!”拓跋锋不悦道。

拓跋锋威势仍在,这么一喝,那家丁条件反射地坐直了身子,疑惑打量其片刻,又接着道:“您不耐烦了这是……成,给您拣紧要的说,小舅爷嘛,那是一等一的人才,听说极得皇上器重,可是他那回不知咋的就犯了个杀头的大罪。”

拓跋锋屏息静听。

那家丁又道:“但小舅爷人好,命大,福缘厚,没被杀头,就生生挨了一顿杖打,我低妈唷,您不知道呐,当着皇上和大臣们的面,被打足了三百六十杖……”

“……”

拓跋锋难以置信地握着酒杯,浑身发抖。

那家丁一个哆嗦,道:“三百六十杖呐!咱家王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王爷求情也不管用,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小舅爷挨打,真是造孽呐。”

“听说把那俩脚都打残了,肋骨也都打折了,打得朝廷上全是血,打得文武百官都看不下去了,一个个跪在皇上脚下求情……”

“打完以后王爷赶紧的,就把小舅爷给抱回家去,呼天抢地一通哭啊……”

“那时小舅爷就剩这么一口气吊着……活不转,也死不掉,据说舅爷这人还有啥心愿未了,舍不得就死。也幸亏这么个事儿了,王爷一面传那全京城的名医,那名医把院子也给挤垮……”

“王爷一面在金陵守着,派人回来报信,夫人一听到这事儿,那是哭得死去活来,天昏地暗……哎兄弟,兄弟?我说你也哭,你哭啥捏这是?你也知道惨了,赫猴?”

家丁不禁对自己讲故事的煽情能力肃然起敬。过了好一会儿,酝酿足情绪,揉了揉湿润的眼眶,怔怔望向远处幻想中的地平线,看着那并不存在的夕阳,又唏嘘道:的

“夫人取了钱,让小的去发粮食给穷人,下令全城斋戒。当天到处请和尚道士,在家里做法,恰好姚广孝大师路过,听了这事儿,就取了师门秘宝,叫朱眼冰蟾,交给信差带回去,这才救了云起小舅爷的性命……”

“皓月当空,明珠在天,佳人何处,千里婵娟……”

“王爷,您每年都是这几句。”

“呵呵,本王书读得少,从小没被教育好……”

“押韵!”

朱棣与姚广孝喝得醉醺醺地出了厅外,站在前院中,十里荷塘,三秋桂子,香气隐隐约约传来,令人心怀大畅。

姚广孝还俗未久,这年轻僧人此刻头顶头发不及三寸,蓄了个胡儿笄,合掌道:“王爷请回,广孝这就回去了。”

朱棣嘿嘿笑道:“姚兄弟有啥事儿,随时来找本王就是。”

姚广孝满面红光,笑着点了点头,转身离府,然而前院花架下一人长身而立,等候多时,正是拓跋锋。

拓跋锋红着眼,硬着脖子,拦住姚广孝去路,杵在他的身前,二话不说便撩了袍襟跪下。

“唉唉,施主?您这是……”

朱棣冷不防被唬了一跳,匆匆上前来,姚广孝躬身去扶,拓跋锋却恭恭敬敬地朝姚广孝磕了三个头。

姚广孝蹙眉不解,朝朱棣道:“这是王爷府里的人?”

拓跋锋沙哑着嗓子道:“谢姚大师大恩。”继而站起,走到一旁沉默不语。

朱棣骤听到那声音时吸了口冷气,顾不得拓跋锋,忙朝姚广孝笑道:“无事,姚兄弟,这事说来话长,来日有空再叙。”

送走了姚广孝,拓跋锋仍站在一旁,朱棣忙回身道:“你怎到北平来也不打个招呼?”

朱棣将拓跋锋带到花园中,驱散了下人,方道:“不是让你年后再来的?”

拓跋锋情绪平静了些许,与朱棣二人被秋风一吹,酒气散了大半,拓跋锋想了想,道:“不想寄人篱下。”

朱棣听了这话,便知拓跋锋在扬州遭白眼了,笑道:“行,来了便住下罢,认真说本王也是个钦犯,钦犯包庇钦犯。”

拓跋锋看着满池塘破败的荷叶出神,寻思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