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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关门。

云起扯着那小太监问道:“皇上呢?”

小太监诧道:“徐正使回来了?皇上早就走了。”

云起:“……”

云起抿着唇,猜不懂朱允炆是什么心思,只得带着三保回家。

锦衣卫大院里冷冷清清,几大车云起捎回来的货物放在门口。

冬去春来,此处却是一院颓废春色,墙边扔着几个破烂风筝,过年时放的鞭炮纸碎还未扫,被春雨一淋,铺在地上,更显萧条。

云起喊道:“回来了,弟兄们。”

“我的爷——!”荣庆领着一群锦衣卫匆匆冲出。

“可算是回来了!”

“云哥儿!”

这一声大叫惊动了房内侍卫,楼上楼下数十扇门一齐洞开,纷纷奔出人来,抓着云起不放手。

无数熟悉无比的面孔各自纷纷说着什么,又有人愤怒叫嚣,显是云起不在这段时间,锦衣卫被打压得甚惨。更有人说话时两眼通红,情绪难以自控,一手握拳,吓得马三保退了半步。

云起笑道:“三保去把门关了,大家各自找地儿坐,一个个来,说罢。”

“你还笑得出来!”涂明愤怒道:“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云起安慰道:“我和你们也差不离呢,方才在御书房外罚站一下午,自家兄弟,别跟见了仇人似的成不?”

说到此处,云起忽觉不妥,沉声道:“御书房外,午时是谁值的班?怎不见锦衣卫?”

荣庆叹了口气,道:“皇上要撤锦衣卫,改宫中编制,众弟兄都正闲着呢,无所事事三天了。”

“皇上吩咐,四十八人都不得出院子,免得惹是生非。云哥儿,你吩咐罢,要如何做,咱的性命前途,就都交给你了。”

云起事先早已作了最坏的打算,无非便是削藩,连带着自己失宠,然而朱允炆顾念旧情,定不会难为锦衣卫一脉。

如今看来,朱允炆竟禁了众锦衣卫的足,只等着自己回来……难道时来运转,大势当真沦落至此?

云起还未想出什么,却听院外堪堪传道:“皇上驾到——!”

“……”

满院锦衣卫先是一楞,继而一同望向云起。

云起一个激灵,却是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慌张道:

“荣庆去开门,全部人跪下!接驾!三保进屋子里躲着!快!”

红漆木门拉开,现出朱允炆苍白而疲惫的脸。

“参见皇上!”

云起领着满院的锦衣卫,一同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施礼。

朱允炆吁了口气,沉默不言,看了云起一会,而后道:“徐爱卿,朕赠予你的戒指呢?”

皇明祖训

天色昏暗,侍卫们回了房,各房内点起灯,元宵刚过,窗纸儿还未撕下来。

五颜六色的镂花将房中灯光切割成零落的碎块,投在院里。跳动的光斑,犹如斑驳的皮影戏,令云起看得出了神。

朱允炆与云起并肩坐在井栏上,云起道:“给你带了些北平的土产,好吃的。”

朱允炆微笑答道:“现不太吃零嘴儿了。”

云起漫不经心道:“太傅定的规矩?”

朱允炆轻轻叹了口气,忽道:“戒指呢?”

云起哭笑不得道:“被我弄丢了,在北平做客的时候,不知怎的,一觉睡醒就给磕碰没了。”

朱允炆微愠,房内的锦衣卫们竖着耳朵,偷听君臣对答,纷纷为云起捏了把汗。

云起心念电转,脑海中瞬间闪过了无数个想法,捕捉到了最好的时机。

怎么说?籍此事表达对朱允炆的婉拒?那枚戒指可是他的定情信物,自己有了拓跋锋,无论如何不可再招惹皇帝。

况且伴君如伴虎,该怎么说?是说允炆,对不起,我仅是个侍卫,也只能是个侍卫,戒指丢了便是天意,从此……的

在这风口浪尖上拒绝朱允炆,情势会变得如何恶劣,谁也无法猜测。

罢了,长痛不如短痛,总须有割清的时候。

云起把心一横,咽了下口水,艰难道:“允炆,对不起……”

朱允炆打断道:“算了。”

“……”

云起茫然看着允炆,朱允炆道:“回来了就好,以后再给你个。”

瞬间院内各房中响起桌翻椅倒的声音,朱允炆轻飘飘一句话,等于是解了套在所有人头上的枷锁。

云起思绪犹如乱麻,欲言又止道:“允炆,我……”

朱允炆笑了笑:“我原以为你不会回来的。四叔没强留你?”

云起在心内叹了口气,一个头两个大。少顷一笑道:“怎可能不回来?”

朱允炆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这就走了?没别的话说了?云起愕然,也不知起身来送,好半晌后方跟上朱允炆,送到门口时,云起终于道:“明儿还得值勤不?”

朱允炆答道:“歇够了便值勤罢。”

刹那间所有人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朱允炆转过身,淡淡道:“太傅与方学士联名上书,要撤锦衣卫编制,到时若再说起,你明白该怎么说的。”

说着朱允炆促狭一笑,一君一臣,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合伙作弄朝臣的时光。

云起莞尔道:“要说甚大道理,只恐怕云哥儿不是太傅的对手呢……”

朱允炆道:“没事,有我给你撑腰么?云哥儿去北平的这些日子里,忽然没了你,才知道……”

朱允炆恰到好处地截断了话头。

云起蹙眉不解,正要再说点什么,朱允炆却朝云起招手。

云起比朱允炆高了半个头,心中一动,便俯首听朱允炆有何妙计。

孰料朱允炆竟是一手勾着云起的脖颈,把唇凑近前来。

春凉如水,满庭落花。

皎洁月光中,君臣二人的身形在大院门口,形成了一个接吻的黑色剪影。

云起脑海中一片空白,未料朱允炆对自己竟是情深至此。

朱允炆冰凉的唇一触即离,转身时小声道:“可算是回来了……”

云起愣在原地,目送朱允炆孤单的背影转过拐角,消失于高墙后。

云起点了点头,抬袖抹了把嘴,脸上红得发烫,尴尬得无以复加,转身入院,却发现院里小伙子们穿着单衣,赤脚站在地下,无数道目光聚在云起脸上。

荣庆深深地吸了口气,严肃道:“云哥儿……你可回来了……”

轰一下满院大老爷们炸了锅,一拥而上来揉云起,各个嬉皮笑脸道:“赫赫!赫赫!你可算回来了!!”

“哎,你们干什么!”云起叫唤道,淬不及防被一班兄弟挤到了墙角,荣庆大叫道:“嘿哟——”

于是众侍卫开始玩命挤了。

提心吊胆这许多日,终于得到了解脱,压抑的情绪一瞬间尽数爆发出来,锦衣卫当惯狗腿,自然懂得察言观色,从朱允炆与云起的一吻中,森森地看到了他们锦绣的前程!

那一刻所有人都发了疯,只把云起推在墙角使劲挤个没完,锦衣卫宿舍里竟是变得与疯人院一般。

“好了好了……”云起仓皇躲闪。

“我说好了!”云起大吼道,把荣庆推了个趔趄。

云起呼哧呼哧喘了片刻,道:“都别闹!正烦着呢!”说毕径直进房,狠狠摔上了门。

锦衣卫们面面相觑,不知云起缘何发火。

话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大明朝廷早朝时间,见到徐云起立于龙案一侧时,几乎所有的言官与文臣都如是想。

从云起与朱允炆各自的黑眼圈上,判断出了昨夜定是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

朱允炆呵欠连天,云起却只得苦忍着。

黄子澄立于殿前,朗声道:“日前所奏,撤去内廷锦衣卫一议……”

云起冷笑道:“黄太傅失心疯了?锦衣卫决不可撤。”

那是自明朝建国三十二年来,锦衣卫首次在朝廷上发出声音,一时间满朝文武哗然,齐泰排众而出,戟指怒道:“你是什么东西?!大明朝廷焉有你等侍臣说话的地方!”

云起得了朱允炆授意,全无畏惧,今日更是有备而来,早已想好说辞,讥道:“我是什么东西?”

“我是徐达之子!”云起斥道:“我父乃是开国元帅,与李善长,胡惟庸是同僚,我徐家供有太祖钦赐铁券,我自太祖在位之时便入宫当差,如今皇孙继位,蒋师告老,本正使可谓三朝老臣,论资排辈,皇孙尚且要喊我一声‘叔’,哪位大人不服?!”

朱允炆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似是听得十分有趣。

朱允炆温言道:“既是如此,云叔但言不妨。”说着挽了衣袖去取笔,身旁宦官忙揭开墨砚。

云起堪堪忍着笑意,续道:“今日逾了廷矩,云起甘领此责。然而各位大人,可是想当千古罪人?!”

方孝孺冷冷道:“内廷制度冗繁,锦衣卫一职本无存在必要,洪武年间,太祖亦曾考虑过撤去锦衣卫职务,为君分忧,何罪之有?”

云起反问道:“太祖撤了么?”

方孝孺面若寒冰,不予置答。

云起朗声道:“锦衣卫乃是前朝所设,二十二卫,以锦衣为首,此乃《皇明祖训》上所记,敢问方大学士,意欲废黜祖制,该当何罪?”

方孝孺这一惊非同小可,不料徐云起竟是对朱元璋留书亦得知一二,朱元璋在位之时,便留下《皇明祖训》《太祖宝训》两本祖制。

祖制上通篇俱是“不可”“要”等字眼,来为子孙后代确立了一整套明确的法规制度,并屡屡强调,若有臣子敢于冒犯、更改祖训,便应将其“全家凌迟处死”,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朱元璋早就去了阴间,是否沿用祖制,全看在位皇帝。

言官,文臣最重规矩,云起抬出了祖训,方孝孺竟是哑口无言,锦衣卫之制本未入编录,只是一两句话约略带过,但云起抓着这点无关紧要条文,咄咄进逼,又道:“方大学士没读过皇明祖训?”

方孝孺终于想到对策,道:“规矩由人所定,亦可由人所改,当今皇上英明睿智……”

云起大笑数声,调侃道:“方大学士改规矩的规矩,又是何人所授?”

方孝孺只懂研读,不善诡辩,云起一开始瞎绕,廷下众文人俱是懵了,正思索云起的话时,黄子澄已暗道糟糕,不可着了这奸宄的道儿,怒道:“规矩不合时宜,便需更改,穷则变,变则通,此乃圣贤所言,有何不可?!”

云起悠然道:“也就是说,撤锦衣卫,改祖制一奏,在当朝寻不见凭依。”

黄子澄冷冷道:“你又有何凭依?”

云起道:“我自然有。”

“《皇明祖训》第九章‘内官’,太祖皇帝亲笔:锦衣卫执六廷仪仗,责王诛臣,唯听命于天子,诸臣不宣,莫可逾礼。”

“第五章,慎国政!士人,庶民不可妄议内臣,锦衣卫可是内臣?!不可妄议祖制,黄太傅与方大学士,可是在更改祖制?若有妄改者,九族凌迟!”

云起冰冷的声音在奉天殿内回荡,言官们吓出了一声冷汗。锦衣卫向来是所有朝臣的天敌,言官,文人天不怕地不怕,忤逆君王不过是一条命,被斩了正好成全一世清名,然而若是落到锦衣卫手上,廷杖一打下去,将人打得不死不活,半条命吊着,却是比杀头更可怕。

方孝孺被打折了腿,如今仍是一瘸一拐,一时间文武百官无人敢看朱允炆,目光齐刷刷聚集在方孝孺的屁股上。

云起道:“九族凌迟……各位大人若执意想改祖制,便请做好准备。徐云起甘愿奉陪,锦衣卫四十八人,尽数丢了饭碗,大人们家中老小性命,却是远远不止四十八条了。”

殿上静了下来,黄子澄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说,方孝孺却抛了拐杖,静静与云起对视,傲然道:“以孝儒蜉蝣之力撼祖制巨树,除毒瘤,肃朝纲,纵是灭十族又如何?!”

好胆气!云起暗自赞叹道,不料方孝孺胆子竟是这么大,议事虽已陷入僵持,然而云起仍忍不住钦佩方孝孺的硬气。

朱允炆见戏也演得差不多了,便开始打圆场,柔声道:“大学士无过,此事朕自有打算。”

朱允炆怕的只是鸭子般叫唤不停的言官们,倒不如何惧方孝孺,当面赏了颗糖,道:“方大学士与徐正使俱是为国分忧,也谈不上孰对孰错,此事改日再议。”

言官们这才集体松了口气,方孝孺家小的命不值钱,他们家小的命却是值钱的,自杀不打紧,拖上九族就冤了。好不容易圣明天子在位,还被诛了全族,太也说不过去。

方孝孺势单力薄,长叹一声,不再坚持。

朱允炆又好言安抚几句,取来奏折,道:“齐泰,数日前撤藩信报离京,如今可有回音?”

云起心头一凛,昨日竟是忘了撤藩之事,当即凝神静听。信使到了北平么?朱棣该如何应对?

齐泰出列道:“回陛下,周王橚已交出兵权,徙于云南;湘王柏接旨后……闭府自焚而死……”

云起与朱允炆同时震了下,云起将目光投向朱允炆,见朱允炆抿着唇,眼眶略红,不发一言。

他早就计划好了?圣旨上写的什么?

云起背脊一阵发凉,朱允炆何时定下的计划,这哪是削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