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前夕
临近四月的天气逐渐热了起来,阳光直铺在地面已有些许刺目。朝阳宫前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正是万物欣欣向荣的好时节。
然而,一道凌厉的破空声骤然割裂这副人间美景。
藤鞭甩过半空,毫不留情地抽打在曝晒于盛阳下的肌肤上,在一阵绷紧的震颤中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霎时间,枝头的鸟儿受惊振翅飞起,惹得枝叶哗啦直响。
卫队长直起腰,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对着悬于头顶的日头有些晕眩。整整一个上午,连他都感到疲惫了,更别提受刑的人。
他甩甩手中拇指粗的鞭绳,望着赤_裸的背上道道可怖的血痕,几乎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肤。他不禁停下来,皱眉叹道:“疼你就叫一声,不用勉强。”
少年紧咬牙关,置于膝上的双拳关节泛白,青筋暴起。他始终没有出声,在听到卫队长的话后才谨慎地缓了口气,挤出一丝倔强的笑容轻嗤道:“拿自己的痛苦取悦于人,当我犯贱吗。”
他说话的声音里有着显而易见的颤抖,可那双深瞳却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朝阳宫紧闭的殿门,身体紧绷一如磐石。
卫队长叹了口气,绕到他身前阻住他的视线,蹲身下来盯住他的眼睛道:“你胆敢诱拐公主,陛下没有把你脑袋拧下来已是天大的恩赐,你就别嘴硬了!”
少年眼眸幽深,不为所动,闻言只勾起嘴角扯出一个冷淡的笑容。一滴汗珠顺着他的脸庞滑落,滴在紧攥的手背上。
“杀了我,他能对公主用刑吗?”
卫队长哑然,闷声不语。
陛下对六公主彻夜不归之事勃然大怒,罚即恒队长鞭刑以示惩戒。百鞭绝不算少,但以即恒的身体素质来说,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可陛下却勒令卫队长无需逞快,免得他一介少年郎挺不住就咽了气。
但是明眼人哪个不知道,早死都能早超生,受刑哪有贪慢的?陛下这一招雪上加霜,用心昭然若揭。此时不过四十鞭,尚未过半数,即恒的背已经皮开肉绽,血水混着汗水一起流淌在伤口上,其钻心的痛楚丝毫不亚于鞭笞,比之更甚。
卫队长在宫内当差的十多年来鲜少遇到这种情形,一时也有些于心不忍。这小子的行事作风的确很欠抽很讨人嫌,但他毕竟还是个刚成年的小鬼,从外表上看甚至更年幼,陛下何必对一个孩子下这般狠手?
不给他痛快,只为了折磨他。难不成真如即恒所说,陛下是在以折磨他取乐?
卫队长不禁打了个寒噤,真龙天子的心思和乐趣一向不是他们所能妄自揣测的,多想无益。
正自为难间,忽然从殿门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慢悠悠道:“卫队长,老奴奉陛下旨意前来监察,相信卫队长秉公职守,断不会因为私情视陛下之命为儿戏。”
高公公一脸良善地微笑缓步而来,一面说一面假意同情地望着即恒,摇头叹息着。
“是。”卫队长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躬身应道。
即恒吃力地抬起头,冷汗涔涔自额边流下,从高公公花白的眉毛下他仿佛看到“咿呀没想到你是这种人”的狗血戏码,咬牙分出些力气扔给他一记白眼。不料,藤鞭毫无预兆地当即劈下,他终是没忍住惨嚎了一声,在不断升温的盛阳下,汗水如雨般浸透了全身。
他在心里低骂了一声,又挨下另一鞭,稳住气息后抬眼不安地望着紧闭的朝阳宫,心头不免焦躁起来。
从清晨开始朝阳宫里就异常的宁静,一股沉默的威压萦绕在殿内,却又迟迟兴不起爆发的苗头。
和瑾垂首跪在冰凉的地面上,从最初的忐忑到麻木,最后归于冷寂,大有鱼死网破之势。然而这份僵硬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终因门外一声惨叫打破了平衡。
高公公离去时只顺手掩了门,一声声怵人的鞭声自门缝间透进来,清晰地传入耳际,好似直抽在和瑾的心上一样痛楚。她终于受不住压力,低头叩首道:“臣妹知错,求陛下责罚!”
她咬住唇,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鼻尖的酸意让她感到更为难忍的苦楚。
她宁可皇兄对她大发雷霆,甚至上刑惩罚她!可是这算什么?让她听着即恒受罚,听着藤鞭抽打在他身上,听着他强忍痛苦的呻_吟……一次次折磨她的神经,摧毁最薄弱的意志!
如果他想用这样的方式来证实自己的权威,那么她认输,她愿意接受一切惩戒,只求给她一个痛快吧!
“昨夜是臣妹独断专行,即恒队长只是依命行事。臣妹愿意承担一切责任,求陛下开恩,饶他一命!”和瑾深深伏首在地,嘶哑着嗓音喊道。
陛下冷漠地听着她生疏的言辞,将手中的奏折丢到一边后,抬起头细听着门外的声响,唇边勾起一丝愉悦的笑意。他转而看向跪于案桌之下的和瑾,哼声道:“你的护卫队队长很厉害啊,连朕的侍卫团也不放在眼里。”
“臣妹愿担一切责任……”和瑾低伏于地,贴于额前的手掌微微陇起,似在抑制着情绪。
陛下脸上的笑容却收了起来,他盯住和瑾冷言道:“小瑾,朕是答应过你不过问护卫队之事,但是这一次,你担当不起!”他豁然自案桌前起身,信步踱到和瑾身边,凛然的气息宛如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和瑾的喉咙,“堂堂公主,竟和一个护卫彻夜不归。这等丑闻若是传了出去,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跪在这里求朕吗?”
厉喝声响彻整个大殿,满载怒气的脚步驻足在和瑾面前,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居高临下的视线俯视着她深深埋下不敢抬起的头,似能将她的头颅洞穿,窥得她掩饰的心思。且听他换了口气才抑制住心头之火,提高了声音转言冷讽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点小聪明。明日就要动身去往沁春园,朕在这个节骨眼上确实不能拿你怎么样,不过这罪总是有人要受的……”
陛下向门外瞟了一眼,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他俯身扶起和瑾深埋的脸颊,不曾想竟发现一滴晶莹的泪珠自她脸庞滚落下来,教他猝不及防。接下去的叱责便滞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陛下愕然凝视着那滴泪珠落在自己的虎口之上,尚存着温热悄悄自掌心划过。他冷峻的眉眼自惊愕中回过神,凝住和瑾,微怒道:“他只是一个下人,本就该为主子的过错而担下惩罚,你这是做什么?”
和瑾没有出声,低垂的眼眸不敢与他对视,尚有星点泪花如露水般沾在眼睫上,悬而未落。陛下眯起眼,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无明业火,言辞中亦透出几分狠厉。他压低声音控制自己的情绪,低喝道:“不准哭。你该牢记你的身份,今后能为之流泪的,只有你的丈夫!”
和瑾蓦然抬眼道:“我不会为了那种人哭!”
“那你就永远别哭!”陛下怒吼,一双凌厉的双目直看入和瑾心里去,她在他面前仿佛置身在青天白日下无处遁形。
和瑾睁大眼睛微喘着气,胸口似是被棉絮堵住难以呼吸。她深吸口气,强忍着肆虐于心的压迫与悲苦,绝望地闭上眼睛,冰凉的泪珠复又划过光洁的面庞。她张开水雾朦胧的泪眼,张了张口,声音因酸楚而扭曲变调,沙哑地问道:“……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她抬起眼,口中溢满苦涩,出声道:“你执意要我嫁给暮成雪,到底要我做什么?”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再天真地相信什么身份之差了。从一开始,她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什么择身份相配之人统统都是敷衍她的假话。她终于明白,不论她变成什么样,甚至不论死活,她都无法摆脱这个婚约的束缚。
此刻这只覆在自己脸庞上手心有多么温暖,可这温暖之下又掩盖着怎样凉薄的心思?
和瑾不愿去想,然而现实犹如一把利刃击破了伪善的面具,教她不得不认清:尽管父皇给她铺了一条她不喜欢的路,尚且给她留了另一条小道;而她的兄长不但将小道堵死,甚至封住了她的退路,让她别无选择地被所谓命运推入一片迷雾里,连隐藏在迷雾中的是何方鬼怪都分辨不清。
——他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那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她,真正的目的又是为何?
面对和瑾悲痛欲绝的诘问,陛下有些意外。一段短暂的沉默过后,他伸手轻拭去和瑾眼角的泪珠,沉下声音道:“朕要你拴住暮成雪!”
和瑾一时无法理解他话语中的深意,就这么痴呆呆地怔在那里。
望着她错愕的神情,陛下不觉有些好笑。然转念却想到,如果早些就将真相告知与她,会不会根本不需要自己这般操心了?……不,只怕善后都来不及。
他太了解她了。
可如今她已经察觉,再瞒下去恐怕弊大于利。思及此处,陛下定下决心,凝住和瑾沉声道:“朕以前说过,身为公主,你的婚姻并不能为你自己左右。这话并非单指父皇的指婚,而是你一国公主的婚姻足以影响朝堂政局之意。”
和瑾闻言一愣,眸中掠过一丝诧异。这点微小的变化没有逃过陛下的眼睛,他笑了笑,不无嘲讽道:“怎么,难道你以为父皇将你许配给暮成雪当真是因为他少年英才,良木可栽吗?”
他扬起头露出一贯蔑视的笑容,在和瑾惶然的目光下继续说道:“你错了,父皇是要靠你来牵制成家!”
出乎意料的真相让和瑾蓦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陛下,喃喃道:“牵制……成家?盛青?”
“不错。”陛下颌首,起身向着朝阳宫内扫视一圈,负手淡然说道,“朝堂乃这世间最黑暗的名利争夺场,但凡落入其中的人不是踩踏别人,就是受人踩踏。想要在朝堂中争得一席立足之地,光靠自己势必势单力薄,难以站稳脚跟,于是便有了结党营私,一家揽权独大。”
他踱步向置满奏折的案桌而去,随手翻起一本奏折,瞟过满纸黑字上的权力相争,司空见怪道:“这种情形并不罕见,也并不可怕。一个能担大任的君主所做的事不是杜绝这种现象,而是要利用它,让这些狼子野心的家伙们自己形成相互抗衡之势,制约野心的膨胀。在这方面,先皇便是个英明的君主。”
十六年前先皇荣登宝殿,遭逢瑞王叛乱,朝堂局势紊乱。便是在这个时候,成临显老将军力拥新君,攻伐叛党,立下了汗马功劳。三代为臣的成家自此在天罗稳稳地扎下了根。这其中,少不了新君对成家的庇佑。
可是时过境迁,人心否侧。不过短短六年,成家的势力已经壮大到能在天罗只手遮天,俨然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势。这种凶猛的势头终于令君王也为之胆寒,不得不考虑出手打压。
而提拔一个新家族最直接的方法,莫过于联姻。
“先皇为你和暮成雪指婚,目的就是在于提拔暮家,抗衡成家。”陛下丢下奏折,重又踱步来到和瑾跟前,凝视她苍白的脸庞,笑意越发浓厚,“当你因为朕意图干扰盛青和柳絮的姻缘大发雷霆时,你可曾想过,你自己也是压迫成家的一份子?”
这句明显带着恶意嘲讽的话语深深刺进和瑾心里,背后不禁升起一股寒意,只觉得心都凉了下来。
陛下欣赏着她发白的面容,这才话锋一转,继而道:“只要能跟成家抗衡,并不是一定要暮家不可,所以父皇才特许给你一个悔婚的机会。但这个机会也并非是你理解的那层意思,不过就目前来说都无关紧要了——因为你没得选择,必须嫁给暮成雪。”
“为什么?”和瑾抬头问道。
绕来绕去,最终又绕回了死结。朝堂中外人不可觑的隐秘尽管骇人听闻,但毕竟离她太过遥远,她并不关心。她唯一关心只有这个,她为什么一定要嫁暮成雪不可呢?
她死死盯住陛下,陛下却仿若有意吊她一般,答非所问道:“你该知道暮成雪十年来镇守在西境,西境毗邻西国,而西国地饶物丰,国主又是个软柿子,难保他不会要挟西国,占据疆土自立为王。这也是朕这些年一直不肯放暮惟出京都的原因,暮惟便是朕手中的人质。”
和瑾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按捺着心焦,矢口质疑道:“暮成雪若真有野心,你便是把刀架在他爹的脖子上又能怎么样?”
“能怎么样,你说呢?”陛下挑眉,看着和瑾茫然的眼睛,略微无奈地摇了摇头后叹息道,“小瑾啊,朕总让你多了解暮成雪,你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对于这个你未来的夫婿,你是一无所知。”
陛下的神情让和瑾心头一惊,她打从心底里厌恶暮成雪,又怎么会刻意去了解他的事……暮成雪是个怎样的人,她根本就不知道。
凝目望着和瑾一脸的迷茫与不解,陛下不由叹了口气。这些个算不得复杂的缘由解释起来却出乎他意料的绕口,心里头不禁有些恼火,叱责道:“朕平日里对你是太好了,让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给朕增加麻烦。”
也不管和瑾仓皇惊愕的目光,他起身不去看她,冷静头脑后思忖着言辞,不再拐弯抹角地直言道:“有野心的不是暮成雪,而是暮惟!”
暮成雪的生父暮惟乃一介儒生,但为人阴狠狡诈,野心勃勃。在如今基本是成家天下的朝堂里,他并不急于以自身之力在朝堂中揽权,却暗暗效仿成家,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独子暮成雪身上,意从军权入手。
陛下想起那只老狐狸阴暗的嘴脸便是一阵厌烦,可转念想到另一点又感到一丝悚然,吐出一口浊气闷声道:“暮惟不像成临显身经百战夺得高位,当得一身好榜样,但他却以十分独特的方法教导出了暮成雪这样的英才,不仅少年有成,更是建树颇丰,丝毫不亚于盛青。而最重要的,是暮成雪对他言听计从!”
和瑾听到这里顿时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她吃惊地睁大了眼,记忆中依稀回忆起十年前那个挑战她武状元宝座、素颜冷然的少年,持剑而立的时候浑身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这样的少年竟会是一个受生父摆布、形同傀儡之人?
她有些难以相信,但陛下肃然的神情容不得她不去相信。手心里不知何时冒出许多冷汗,和瑾平缓着心跳嘟囔道:“所以你要我牵制暮成雪?”可下一刻她就摇头自我否定道,“既是如此,我又能做什么?他又不会听我的……”
双肩突然被按住,和瑾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抬起眼便对上陛下暗沉不明的双眸,隐隐透出灼灼的光芒。
“不用装傻,你知道你能做什么。”陛下唇边浮起一丝高深的笑意,凝视着和瑾道,“暮成雪是暮惟夺权的兵器,但他毕竟不是冰冷的铁块,而是活生生的人……朕知道,你也知道,他对你情有独钟,甚至有着超乎寻常的关切不是吗?”
和瑾垂落视线,深埋下头。陛下却有意贴近她的耳边,低声道:“女人收服男人的手段,从来都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你会明白的。”
和瑾怎么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他是要自己像个卑贱的女人一样用身体去讨暮成雪欢心,从而吹吹枕边风?顿时一种被羞辱的怒火窜上心头,她瞪住陛下冷声道:“我在你眼里就只有这种价值?”
陛下却笑了笑道:“如果暮成雪是一只忠犬,朕要你当拴住他的绳索;如果暮成雪是一柄锋利的兵刃,朕要你成为收住他的鞘!为朕所用。”男人伸手温柔地抚上和瑾的脸颊,笑意盎然道,“——这才是你的价值。”
和瑾怔怔地望着陛下不带丝毫温度的笑容,心底里却产生一丝莫名的寒意,直教她惶然不安。然而不待她思及缘由,抚在她脸颊上的手倏然扼住脖颈,一把就将她拖了过去!
陛下目中酝酿着冰寒彻骨的杀意,低声问道:“昨天晚上,你们去了哪里?”
和瑾愕然凝视着他冷峻的面容,一时间惊惧到了极点。
她不是没有见过皇兄翻脸如翻书的时候,可是此时皇兄冷凝的眼神却仿佛一把冰刀直切入心脏。她猛然醒悟过来,艰难地吐出声道:“没有……我们什么都没做……真的……”
扼于喉间的力道越收越紧,陛下眯起眼,似乎并不相信。但他没有说什么,松手放开和瑾后起身便向殿门走去,和瑾顾不得自己,忙扑上去抓住他的脚,连声哀求道:“皇兄,求求你放过他!他是无辜的!”
陛下回眸冷冷地说道:“没有自是最好,即便是有……朕也让它变成没有!”
说完抬脚踢开和瑾的手,径直走向殿门。和瑾急忙跪爬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腿,凄厉地喊道:“皇兄我知错了,我不该犯下这种不知廉耻的罪行抹黑皇室的颜面,都是我错了……”
眼泪无止境地滚落下来,她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为了某个人落泪,却不曾想原来自己也这般脆弱可笑,然而心头的惧意与恐慌一齐袭击坚守的意志,她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道:“我不会花心思搞什么幺蛾子,今后也都不会再提任何抗婚的事……皇兄,求你放过他,他真的是无辜的,什么都没做……”
泪如泉涌般汹涌,陛下凝眸看着她哭花的一张脸,心情极为复杂。最后,他终是按捺下心头源源不断涌上的恶气,沉重地吐了口气道:“小瑾,你知不知道朕很担心你?”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再无其他。
和瑾仰起头,视野被泪水模糊看不清陛下此刻的面容,只闻得一声长叹飘入耳际,透着三分无奈七分无力。一双长臂忽然将她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长发,在她耳边轻声道:“听大哥一句话,不论那个适合你的人是不是暮成雪,都不会是他……”
和瑾讷讷地听到这番话,突然感到不知所措,她抬起头向兄长投去诧异的目光,却赫然发现他冰冷的视线正透过门缝望向屋外。
而在她看不到的方向,同样射来一个寒气逼人的视线,以分庭抗礼之态对峙着。
当藤鞭再次挥下时,一星血花溅起,飘舞在暖阳中,映衬着少年扭曲的容颜分外可怖,然而他眼眸中酝酿的憎恶与愤怒,却丝毫没有因为刑罚的痛楚而减弱。
呵,有意思……
陛下微蹙起眉,凝眸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
“啊——”
一声惨烈的哀嚎响彻在通铺里,惊起窗外的鸟儿三两只叽叽喳喳地振翅飞走,只余下房间里手忙脚乱的两人。
宁瑞忍着头晕目眩将染成一片血红色的水盆端到角落,俯身将地上到处散落的浸满血的纱布尽数拾起丟往一处,一边不住埋怨道:“卫冕下手也太狠了,这不是把人往死里打吗?”
浑身无力趴在床上的少年身上缠满了白纱,远远看去就像一只雪白皮毛的大型猫科动物正伸展着四肢伏在地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可惜两者的心态实乃两个极端。
“幸好……他没想杀我……”即恒喘着粗气,唇色苍白。
“哥哥你怎么还在为他说话?他把你害得这么惨!”宁瑞想起即恒血流如注的伤口,冷不丁眼泪又就掉了下来。
足足一百鞭,再硬朗的汉子都要抽晕过去,即恒最后也是神志不清地被抬回来的。宁瑞得知公主平安回宫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即恒的惨状吓得七魂丢了三魄,直担心他会就此咽了气。
好在这家伙命大,竟死撑着始终没有昏厥。用华太医的话来说,命硬得跟茅房里的臭石头似的。
可是宁瑞却觉得他微睁双目不肯阖闭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死不瞑目啊……幸好在华太医的帮助治疗下,血很快就止住了,宁瑞才不致于因为自己的乌鸦嘴而内疚一辈子。
然而那一身皮开肉绽的画面却牢牢刻进了宁瑞的脑海中,一碰便是抽心地疼。
即恒感觉到背上的伤口火辣辣的,心想约摸是药开始起效,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听得宁瑞的抱怨,他没有答话,心头却涌起一阵苦涩。
要说害他的人,怎么着也轮不到卫队长啊……可惜他有口难言,只得委屈卫队长担下恶名,不予辩白。
好在宁瑞抱怨了几句便住了口,端来一碗汤药耐心地喂即恒喝下。即恒含着药汁,心里头却担忧道:不知和瑾怎样了?在朝阳宫外时,他分明听到和瑾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尽管因为痛楚而意识开始模糊,可是和瑾的哭喊他却是听得清清楚楚……陛下将怒气全发泄在自己身上,理应不会对和瑾动手,可是和瑾为什么哭了?
他认识她以来,即使在最难过最伤心的时候,她都会忍住不掉一滴眼泪,倔强而坚韧地面对逆境。今日她哭泣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吗……
心头忽然涌上一丝愧疚。如果昨日竭力劝她回宫的话,如果没有鬼迷心窍去吻她的话……
想到这,内心的不安便愈发强烈,他转过脸龇着牙问宁瑞:“宁瑞,公主怎样了?”
宁瑞愣了一下,撇撇嘴道:“她心情不好,麦穗在陪着她。”
即恒哦了一声,便不知该说什么了。通铺中流动着静默的空气,两人相对无语,气氛忽然冷寂得有些怪异。
宁瑞平日里也算是个能跟麻雀比肩的叽喳能手,怎么今日突然这么沉默?即恒疑惑地端详着她的容颜,却见她眉心微陇,似是怀着心事。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宁瑞的心思却像海底砂一样从来都让他猜之不透。
所以当药汁喝完以后,即恒眼见宁瑞收拾好碗碟便要走,急忙喊住了她:“宁瑞,你……你没事吧?”
他小心翼翼地问,心想莫非因为他诱拐公主的事而在生气?
宁瑞诧异地回头望他,眨了眨尚沾着星点泪花的眸子,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道:“我怎么会有事,哥哥你好奇怪……”她笑了笑,笑容在绽放一半时却慢慢枯萎了下来,她垂首沉默片刻,最后只轻声说道,“哥哥你就安生点吧,只剩最后几天了。”
她突来的提醒让即恒蓦然一怔,然而不等他继续追问,宁瑞已经打开了门,阳光顷刻间涌进来,将她的双目刺得生疼。
“哥哥,下回见。”她回眸冲即恒一笑,移步离开了通铺。
随着门吱呀一声阖闭,屋里又暗了下来。然而即恒惊愕地发现,在门关上的瞬间,他好像看到外面……守着很多皇家护卫军?
宁瑞离开通铺时,目光冷淡地瞥着将小小的通铺门口围堵住的护卫军,目不斜视地自他们面前走过。离了通铺以后护卫军便少了许多,一直到公主的寝殿前,又是一大批护卫军板着脸守在房门前,像一尊尊雕塑般不苟言笑,将清和殿冷寂的氛围染上些许肃杀的危机感。
“宁瑞姑娘,你回来了。”领头的是个胡子拉渣的中年男人,据说是顶替了卫冕的现任护卫军总队长,名叫曹莽。与卫冕不同,曹莽人如其名不修边幅,得势后总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倒尽了胃口,还不如卫冕呢。
这时见宁瑞回来,他便负手拦在宁瑞身前,神气十足地说道:“陛下有令,明日将前往沁春园,绝不能让公主出任何差错。宁瑞姑娘身为公主的贴身婢女,定要好生伺候公主,莫让公主……”
“怎么伺候公主,我想不需要你来教吧。”宁瑞冷笑一声打断他,反唇相讥道。并且视若无睹地绕过他壮硕的身形,径直向内走去。
身后隐约传来曹莽粗陋的谩骂声:“呸,不过就是个婢女,神气个鸟……”
她来到公主的寝殿门前,覆手按在门上,在推开的一瞬间,心头掠过一丝不知是嘲讽还是苦涩的笑意,无声默道:没错,她的确只是个卑微的婢女。可是她的身份,并非仅仅是婢女这么简单……
刚踏进寝殿便听到和瑾的怒骂声:“滚,都给我滚!”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宁瑞轻叹了口气,方才的不愉快在听到和瑾中气十足的吼声后顿时烟消云散。她缓步走入深闺之中,一路有十来个婢女侍立在重重帘幔间,宛若铺就了一条道路般气势惊人。
心念一转间她便明白了和瑾发怒的原因。果然,当她走入闺房最深处时就瞧见和瑾正叉着腰,横眉怒斥道:“本公主不需要你们服侍,都给我滚出去!”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俯跪在地上的婢女深埋着头,只一味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
和瑾抓狂地冲她吼道:“你不会说别的话了吗?!”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婢女战战兢兢地俯首道。
在和瑾彻底疯魔之前,宁瑞忍笑唤道:“公主。”
和瑾转过头,眸中瞬时亮起两盏明灯似的耀眼,然而身子却向身后的床榻倒去。宁瑞一惊,急忙上前道:“公主,你怎么了?”
和瑾埋头在被褥中,委屈地望了宁瑞一眼,嘤嘤道:“我快疯了……”
宁瑞不禁失笑,公主是在撒娇呢。她回头让那个婢女退下,婢女却回答奉陛下之命服侍公主,不得擅离职守。
与此同时,和瑾咬牙切齿的声音骤响,论威力恐怕足以磨破一层棉被吧。宁瑞这才全然明白过来,陛下为了不让公主耍心眼误了明日的路程,竟做到这个地步……陛下的决心和执着也是件挺可怕的事。
宁瑞只好让婢女退到帘幔之外,她将最里间的纱帘尽数放下,只留自己陪伴公主身边。
在和瑾的床边蹲下后,她握住和瑾的手,柔声道:“公主,就让宁瑞陪您入睡吧。”
和瑾不习惯休息时有不信任的人在身边,往日里都是宁瑞守在房里,自从麦穗来了以后宁瑞便失去了这个职责,到如今,竟已有大半年过去了。
和瑾本想再唠叨几句,估摸也想到这点,便哼哼两声没有再说什么。她钻进被窝躺好,双手被握在宁瑞手里取暖,指尖感受到的暖意仿佛直流到了心里。
除了宁瑞再没有人能如此懂得她的心性,而她这些日子陪着麦穗折腾,着实忽略了她。一丝歉意掠过眸间,正打算说些什么时,宁瑞却嘻嘻笑道:“公主是不是想知道哥哥的伤势如何?”
和瑾哑然,她的确很担心即恒,只是这么明白地被宁瑞戳破,一时有些害羞,又有些不是个滋味。
怎么她的心思就这么好猜……?
“哥哥他好着呢,也有力气关心人了。”宁瑞搓着和瑾的手指,浅浅地笑道,“说真的,我真没见过比他更顽强的人。先前被白虎拍断肋骨都能活蹦乱跳的,今天只是皮外伤,华太医也说了以他的身体素质要不了两天就能好,公主不必担心。”
她一口气说完了所有和瑾想问的话,导致和瑾都不知该回答什么好。于是就这么怔怔地望着她低眉垂目的温和容颜,陷入沉思。
和瑾许久不说话,宁瑞讶异地抬起头,看到她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便问道:“公主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和瑾收回漫无边际的思绪,忽然觉得今日的宁瑞有点奇怪。可到底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她思忖良久,问了一个她老早就想问,一直问不出口的问题:“宁瑞,你觉得即恒是个怎样的人?”
摩挲着手指的双手蓦地一滞,宁瑞怔了怔抬起头,眼眸中闪着不自然的犹疑,问道:“公主怎么问起这个?”
和瑾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问问,你怎么看待他的。”
宁瑞别过视线,微微沉吟了片刻,才凝住和瑾浅笑道:“哥哥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摩挲的双手不知为何慢慢停了下来,变成了温柔的相握,宁瑞垂下眸子,顿了顿复又抬眸继续说道,“……但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
宁瑞末句的呢喃让和瑾吓了一跳,她忙问:“为什么这么说?”
宁瑞静静想了想,轻吐出声道:“我觉得,他的心不在这,也不会为这里的任何一人而停留……爱上他会很痛苦。”
和瑾讷讷地看着宁瑞的眼眸,忽然一个机灵,问道:“你……喜欢他?”
宁瑞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只是在沉默许久之后,才牵起一丝笑容道:“可惜我后悔了。”
她弯起一个好看的笑容,就像春日里灿烂的春花一样,虽然不是最璀璨的一朵,却教人百看不厌。
和瑾呆呆地望着她强作的笑颜,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可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因遇到情敌而感到些许愤怒和醋意,嗯……醋意还是有的,只是比起敌视与怒意,心里更多涌现出的却是一份淡淡的伤感。
这份伤感是因宁瑞而起,别无他人。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宁瑞忽然开口道:“请公主原谅,沁春园宁瑞不能去了……”
和瑾讶然:“怎么?你娘又病了吗?”
宁瑞黯然地垂头道:“是,这次是重病……”
和瑾可以感觉到她紧握住自己的手在轻微地颤抖。和瑾没有娘亲,所以对宁瑞的孝顺格外羡慕,也多少能体会娘亲在宁瑞心里的有多重要。以往都是宁瑞想方设法安慰她,偶尔她也会内心柔软一下安抚宁瑞。
于是,和瑾便挪动身子将宁瑞环抱在怀里,柔声道:“去吧,照顾娘亲要紧。”
宁瑞怔了怔才流泪低语:“谢公主恩典……”
和瑾拍拍她的肩给予抚慰,突地想道:啊!今日一别,恐怕就是永别了……
心情倏然沉重下来,不觉间,便将她抱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