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子公主
柳枝抽芽,绿叶缀满枝头,远远地伸到池面上,如蜻蜓点水般在水面上点出阵阵涟漪。即恒心情失落地席地坐在池边,随手揪起柳叶丢向水面。柳叶轻轻飘落在水面,涟漪顷刻间扩散开,引得池里游动的红鲤误以为有鱼食抛入,争相前来夺食。
即恒望着水中的鲤鱼发呆,心情有些烦闷。人世间的恩怨不正像这些鲤鱼一样盲目吗?争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争什么。可仍然有无数人前赴后继,为了不知所谓的欲望争得头破血流。
人类的争斗源于贪婪,人类的烦恼在于永不知足,越是在上位的人就越是无法让自己从浑浊中清醒过来。纵然和瑾统一了中原大陆,又能坚持到几代几世?这期间还会有多少个河鹿一族,成为权势争斗的牺牲品?
曾经他那么急切地想知道天书中对于河鹿命运的解释,然而这一刻忽然又觉得不重要了。天书是可以凭借人力更改的,连所谓天命都在人类的力量面前臣服,那么千年前,他的族人以武力征服中原大陆,最终却败在了人类的计谋里,也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这是他不愿去接受,但不得不接受的理由。中原大陆已是人类的天下,就连神也要避让三分。
一瞬间涌起的无力与孤寂将他击败,或许正如露妃所说,他本就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地。不论他怎么努力想要去融入,都只是在委屈自己罢了。他无法像露妃那般自信地站上至高位俯视众生,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处能接纳他的安静角落……
背后突然受到袭击,几双手猛一冲力击在他的肩背。即恒猝不及防,大骇之下尚未能反应过来,身子就失去平衡被推进了水里。冰凉的池水漫上胸口,淹入鼻息,他挣扎起身才发现,浅池不过到他腰际。他愤而抬起头寻找凶手的影子,却愕然发现凶手大摇大摆地坐在他方坐过的地方,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上,各自睁着圆溜溜的大眼好奇地打量自己,红润可爱的唇角边挂着恶作剧得逞的快意笑容。
竟然是两个约摸七八岁大的女孩子,她们是什么人?
两个年幼的双胞胎少女丝毫不怕生,甚至是有些嚣张地扬起下巴,睥睨着掉进水池里的即恒,其中一个说:“喂,亏你还是姑姑的护卫呢,真没用。”
另一个马上附和道:“就是就是,哥哥真没用。”
即恒心情复杂地盯着那两张仿佛刻印出来的脸庞,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模糊的印象,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两个孩子。她们口中的“姑姑”莫非指的是和瑾……那么她们就是陛下的女儿?
即恒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她们了,他第一次出清和殿为和瑾搬了一只大花瓶,不幸迷路迷到了陛下座前时见到的那两个孩子!当时他没有仔细看,不曾发现她们竟是双胞胎,现在想起来,虽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也仍然恍如隔世。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两位公主别来无恙,请问有何吩咐?卑职一定尽心尽力,为二位效劳。”既是陛下的女儿,难保她们不是什么善茬,还是先弄清楚她们的意图为好。至于二话不说将他推进水池的事……他只有忍了。
那个附和的少女惊奇地睁大眼,扯着另一个的衣袖说:“欢儿,他还记得我们!”
欢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们都记得他,他凭什么不记得我们。”
即恒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他仍旧保持着微笑,站在及腰的水池中冷得牙齿打颤:“两位公主殿下,有什么吩咐卑职都听着。这里水深,若是不幸落水就糟糕了,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欢儿挑起眉毛,这个表情真是要多眼熟有多眼熟,即恒无数次在和瑾脸上得到这种嘲讽。小丫头不屑地瞥他一眼,牙尖嘴利地反驳:“水深?不是才到腰吗?告诉你,别把我们当小孩子糊弄,本公主才不上当!”
连语气和用词都很像了……
即恒无力腹诽,努力维持着僵硬的笑容:“也是,公主殿下的身高若是能超过卑职的腰际,想来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欢儿愣了一愣,转过头对孪生姐妹问:“沁儿,他的意思是嘲笑我们矮?”
沁儿鼓起腮帮子,不服气道:“胡说,哥哥才矮呢!哥哥最矮了!”
即恒的怒点终于被点燃,一道寒光自眸中闪过,忽听一记哗啦的水声,水花纷纷如雨点砸落在欢儿沁儿身上,惹得两丫头尖叫起来。
待水花落尽,两人张开遮挡眼睛的手,愕然发现不过眨眼间,即恒就已经从池塘中飞驰上岸,气势汹汹地站在她们面前,怒声低吼道:“不是我矮,是你们人类长太快了!”
他眼中燃烧的怒火让两个丫头吓得抱成一团尖叫,很快就引来了不少满脸焦急的宫女嬷嬷,哭爹喊娘般哀嚎:“两位公主,两位祖奶奶,原来你们在这里!快跟老奴回房,不然陛下责怪下来,老奴怎么担当得起啊……”
欢儿沁儿见势不妙,撒腿就想跑,却被一群宫人围得严严实实,在他们手里挣扎着嘶喊:“放开我,本公主命令你们放开我……”
即恒被眼前突如其来的混乱场面搞得莫名其妙,但稍稍转动脑筋便能明白怎么回事,不禁对那个已长出几缕白发的老嬷嬷生出十分的同情。倏尔转念又想到,不知和瑾当初年幼时又是怎样的“盛况”,想来肯定不会逊色。
“喂!矮子哥哥!”欢儿被七手八脚抗走,仍拼尽了劲头,挤出头来冲即恒威胁道,“都怪你,你给本公主记着,本公主不会放过你的!”
另一边的沁儿则向他投来求救的目光,一张粉嘟嘟的小脸上泪花闪闪,我见犹怜,她哭咽着喊:“我们不想被带回去,哥哥救救我们吧……不然我就向父皇告你的状!”
即恒嘴角抽了抽,无语地望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来,又手忙脚乱走。欢儿沁儿的威胁声此起彼落,直到他们走远,转过几个回廊才逐渐消失。
恶劣,太恶劣了……他就不该对皇室中人的品德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
一场莫名其妙的闹剧收场,即恒再也没心情胡思乱想。他回到和瑾在沁春园的正院,却被宫女告知郡主正和公主谈心,任何人不得打扰。即恒只好悻悻离开,为自己清晨一时的失言而后悔万分。
回想起来,当时说那句话的确是他心中所想。和瑾贵为公主之尊,又是待嫁之身,她不顾及形象颜面的行为放在平日里都要受到陛下严厉监督,更别提在这个特殊的当口,让陛下再抓到把柄的话,谁知道那个男人在打什么主意……
然而和瑾隐忍着怒意的眼眸浮现在眼前,还有狠狠踢向他的那一脚都在提醒他,尽管他为自己的出口伤人找了十足的理由,伤人仍旧是伤人。
矛盾又挣扎的心情让他愈发烦躁。
午膳在一种压抑而诡谲的氛围下结束,每个人都仿佛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就连成盛青和柳絮都不曾恍若无人地你侬我侬,反而持起碗筷食之无味,神情分外凝重。
饭后陛下提议到后山一赏春日海棠,自是没有人提出异议。
如果说沁春园的精致与艳丽就像一件鲜艳的锦衣华服,那么后山铺盖的海棠林就是那长裙飘逸唯美的后摆。满山的花林将视野渲染成一片片统一的色泽,入目所见,极尽娇艳。海棠花多姿多样,红色花朵花姿潇洒大气,白色花朵以娇小为美,也有不少垂丝海棠自枝叶间倒挂下来,娇怜如美人垂泪。
海棠是天罗的国花,沁春园后山的海棠林乃十六年前居于此地的玉妃亲手所植。传言玉妃出身不凡,乃是甄一门的嫡传子嗣。寻常百姓人家必然对甄一门闻所未闻,但行内人提起甄一门,无不是如雷贯耳,奉为始祖。因为甄一门自千年前起就开始推演天道命轨,得天命而书之,著《天书》流传世间,道尽中原大陆千年来的大小变革,皇权更替。
神权天授,这是每一个当权者所持有的最傲慢的仰赖。无人敢质疑甄一门在皇家背后的地位,也无人敢质疑玉妃所植的这一片海棠林,必定有着非凡的意义。
只可惜十六年前瑞王逆天而行,举兵叛乱。代表着天命之言的甄玉棠命丧于战火,她的死不仅令沁春园海棠林的秘密永远被带入坟墓,也激起了天罗皇室对瑞王不义之举的愤慨。玉妃死后不到数月,丧心病狂的叛军却像突然抽去了脊梁骨般,被皇室军队镇压了。
逆天之人,天必灭之。叛军被剿灭,百姓大为称快,可是伊人一缕香魂断黄泉,却再也无力回天。
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腥风血雨,如今在重建的园林里已经看不到分毫。那些真真假假,黑白颠倒的阴谋与掠夺,更是被尘封在腐朽的泥土之下,永无见天之日。唯有这片海棠林在战火中幸存,时到今日,花开得艳,艳得慑人。
和瑾多少听说了一些关于自己母妃的事,她步入海棠林中,环视母妃当年亲手所植的花树,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梦境里那场大火就是十六年前被焚毁的沁春园吗?如果传言都是真的,母妃是因为叛军而被屠杀,那么她梦里的那个女人又是谁?那个想杀死尚在襁褓的她的人究竟是谁?
纤长的手指扣在喉间的触感格外真实,即便是现在和瑾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梦里窒息的痛楚。她不相信这只是个单纯的梦境,如若是梦境,未免也太真实了。可如若不是梦境,刚刚出生时的记忆,她又怎么能记得住?
这个梦已经困扰和瑾好些时日,并且在越接近沁春园的地方,就越难以释怀。她有一种预感,真相一定就在沁春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