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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墩口边,一群四、五人聚着。焦急的神情,不安的态度,他们在等待。

昂首的盼望终于有了结果。一辆打着远光灯的破车从河堤坡处驶下,漆黑的夜里,车子老旧的零件不断发出叽嘎声响。

车子在众人不远处停了下来。其中一个胡乱扎着发的女人急急地迎了上去。

当先下车的男人一把把女人抱住。

“白妹,苦了你了!”关心之情溢于表,他万分疼惜地看着女人。

“怎么说都撑了过来,”女人带着苦涩的表情微笑,接着又满脸急切,“棠,他们说你去接他,是真的吗?”

男人还没回答,女人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跟在他身后下车的人。那双美丽的丹凤眼瞬间蓄满泪水。

“七哥!”她奔到对方跟前,只喊了一声便泪如雨下。

“白娃…”紧紧地拥住身前的娇小身躯,魁七的眼眶也跟着湿润起来。

“真的是你,这真的是你…你还活着…”双臂彷佛要确认似地来回抚摸对方的背部,白娃不住呜咽。

“嗯,我回来了,回来看你了…”声音也不禁哽咽着,魁七觉得心口疼得难受。

两人默默地拥着,迟了近半年的相会。

轻抚那裹着纱布、只剩下三只指头的纤手,魁七眉间一阵难忍的酸楚。

“你这傻女娃,不是说了就算我死在大街上也别来认尸的吗?你这又是何苦!”

“七哥总说的容易!你以为在妹子的心里能就这么算了么?”泪行纵横的脸上又多了几道痕迹,“若不是七哥,我早死在荒巷里了!要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还不如拚那一拚,就是舍了这条命也行!”

“你这傻子…”鼻头又酸又涩,魁七的心好似被重物一击开,汩汩流出来的都是白娃的血泪。

注意到那原本乌黑亮丽的长发变得参差零落,有的地方甚至连根拔掉,光秃秃一块。他心惊不已。

“这也是他们做的?”

白娃惨然一笑。

“是我…对不住你…”哽得语不成声,魁七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痛恨自己的无力。

严清棠走了过来,搂住抽泣不止的白娃。

“别哭啦,人都在了还有的伤心么?以后长长久久的日子里,还怕叙旧不完?只怕到时候连子孙都听得腻了!”

几句话把两个人都说笑了起来,带着泪光的笑容迷蒙。

“一会儿我们就走,天津不能多待。”表情一转,严清棠严肃地说着,“等出了城之后,白妹七哥你们就跟着阿弟走,一过淮水就安全了。”

“我们?”白娃没有遗漏掉他话里的小碴儿,“那你呢?你不跟我们一块儿走?”

“就知道什么都别想瞒过你。”严清棠有些为难地看着她,轻轻叹气,“会里有份名册还留在京城,给鬼子发现就糟了,非得拿回来不可。”

“我跟你一块儿去!”毫不迟疑地,白娃立即应话,看严清棠面有难色,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城里你哪儿熟?你要出了什么事,我……!”

“这是险事哪!我一人快去快回的好!”严清棠不肯松口。

两人僵持不下。

“你们谁也别争,”一旁的魁七开了口,“这样吧,我陪清棠去。”

两道讶异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城里我比白娃还熟,这你绝对放心,”他看着严清棠,“哥哥的枪法你知道,我和他一使一耍,总比他还得分神照顾你的好,是吧?”他对着白娃。

一阵默然,有些迟疑的空气。

魁七笑了下,“我说白娃你还担什么心,不过是去去就回的!我还敢让这未来妹夫少了根毛么?怕还没当上舅子之前,就先被你给宰了!”

说完三人都笑了,白娃满脸的红晕。

“拜托兵爷行行好,我们是赶着上集市,您瞧瞧后边儿的菜芽子再不急点就老了,这哪还卖得出去?好吧?您就行个方便吧?”

卡车驾驶座上的庄汉口中劝说着,一边递过一个沉甸甸的小麻袋。

守兵接着了,故作地咳了几声,前后绕着车踅了两三圈。

“这夜里本来是不准的,不过嘛…”麻袋在他手中叮当作响,“也不能死绝了你的生路,就算是额外开个例吧!”

“谢谢!谢谢兵老爷!”汉子频频打首称谢,油门一过,稳当当地驶出了城边隘口。

平安无险地脱了闸,车后几个躲在大箱里的人才慢慢钻了出来。

拣着冷僻的小道走,一路上皆是那坑坑凹凹的石砾子,车也跟着东摇西晃地摆荡前进。

白娃倚在魁七和严清棠中间,低声问着彼此近况。

魁七说着逃出死牢的经过,旁边一堆人都说他着实命大。讲着讲到了八大胡同那日,他含糊其词地一句带过去,接着就急急地转移话头,问起白娃的情况。

白娃叹了口气,她看着自己残缺不全的左手和手臂上斑斑交错的伤痕。

“其实一开始倒还好,许是有人说情,那群鬼子倒还不怎么凶。本来听说只做个样子地关他十天,可到了最后一日,突然来了一个叫什么伊藤的军官,接着就是这样了……”

说着她的眼眶又红了,旁边的严清棠紧紧地拥着她。

魁七默然。

白娃擤了擤声,看向无语的魁七。

“七哥,我记得那伊藤不就是上次捉你入监的鬼子吗?”

魁七勉强地一笑,苦涩已极的表情。

车行间,微微的曙光射入,耀眼的白光在天边闪烁,一色纯净的穹苍重生大地。

白亮炫目的天光照在自己身上,魁七缓缓伸出手,彷佛想抓住洒落一地的软热。那暖洋洋的触感代表一切的真实。

漫漫的长夜总算过去了,而他也终于可以醒了,从那三个月不堪回首的恶梦中……。

丰台军营

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森严的戒备,切实缜密的武装。在这理应恪守整体纪律的营区内,此刻却传来阵阵不合矩的杂沓步声。

“大佐!大佐…”一个小兵模样的人喊着前方的长官,声调急切。

对方回了身,但那冰冷的眼神令来人不禁瑟缩。

“什么事这样慌张?”一旁的堀内代替主人开口,他皱起眉头看着吓得说不话来的小兵。

“那…那…”在对方压迫般的气势下,小兵不由得结巴起来。

“讲重点。”极为不耐的口气。

“是!”紧张的小兵马上肃然立正,“报告大佐,那个人不见了!”

夜里,部营中心的司令官室里仍是灯火通明,机密的军务会议正在召开。座上的旅团长、联队队长一一发表意见,对此次大规模演习的得失作出检讨。

伊藤静静地坐着,没有参与那热烈的讨论。

监所无故失火,囚禁处的每个人都被药迷晕。小兵喘息地说着。

监禁的两人失去踪影。

当夜里有一辆可疑的卡车出城,方向朝北。

铁道附近发现废弃的卡车,车上人迹已杳,当地村民曾看见两个男人搭上火车。往北京的火车。

已布线追拿,目前一无所获。

……逃走……

那紧紧链锁在笼子里的折足山猫竟然逃走了!

还是从自己的手里!

他眉间一紧,拳头深握。

“伊藤君,你的意见呢?”

室内一片静默,总结的时刻已然到来,司令官田代皖一郎看向他。

司令官的询问经常是种青睐的表现,但是因为他身分特殊,此举在许多层面上都代表着不同的涵义。

伊藤慢慢抬首,面无表情地回视对方。

身旁的堀内发现他眼中掠过一抹异样的悸动,深浅交错彷若翻腾的烟雾。自小随侍,堀内知道这是他怒极的表征。

低沉嗓音在室内冰冷地回荡不已。

“…逃亡者,”缓缓地,一字一字地,“我队上有个奔敌的逃亡者。”

追寻─第四章之1

深沉的黑夜,风不安分地摆动着。

离涡四旋,飞沙走石,大地上起了阵阵的烟尘。空气中夹杂着微不可闻的声音,似乎正不停地诉说、哀告,却在倾耳的那一瞬间,被风吼一举吞灭,消逝在空荡的桥洞中。

岸边的密林也骚动不已。风在其间来回飘荡,彷佛是在传达着什么信息。隐藏在其下丛间那不知名的簇簇暗影,正交头接耳地窃笑着。

漫漫长桥上却是一片奇异的宁静。

不复平时月夜下的喧闹起舞,数百只石狮生硬地坐着,脸上的表情茫然无措,铜铃圆眼不安地大睁着,连爱玩的小狮也偎在母亲的怀中不敢探头,他们在等待某种预发的可能,他们在准备迎接那不可测的沉重未来。

万籁空寂,只一轮银月高挂漆空,灿亮的光芒照在狮群僵硬的脸孔上,反射出一股妖异诡谲的气氛。

茫茫之间,静谧在耳轮深处发出细碎的嗡声,凝结的景象在眼前不停地跳luàn • jiāo错。令人颤抖的异样脉动,那悬吊在歪斜空间中的危险平衡正摇摇欲坠。

不意间,点点微小的火星在远方的地平线闪动着,而后慢慢扩大,渐渐延伸,接着便风逼燎原似地全面蔓烧开来。

倏地一记触发的枪响!那支撑着千钧河山的细丝应声崩裂,神州大地,惊动了起来。

此刻猛然回首,先前那模糊不清的预兆已露出狰狞可憎的脸孔,正漫天卷地狂扑而来!

凌晨时分,借口搜寻失踪士兵,日本驻屯军第一联队队长牟田口廉也要求进入宛平县城,中国方面严峻拒绝。不和的双方于是在火热炮口中找到彼此的交集点。

炮声隆隆不断,无以覆收的白热状态。卢沟晓月七七夜里,呐喊厮杀的战争,浴血搏命的抗斗,已然展开。

龙王庙的激烈顽战,铁路桥的抵死抗拒,中国不屈,他们要战至一兵一卒。

增派兵援的一方,踏着响亮刺耳的步伐,日本关东军越过万里长城,趾高气昂地前进,无数明晃晃的武士刀砍向中国人的咽喉。

近一月的僵持。逐渐堆高的同袍尸体,孤立无援的彷徨不安,中国的气力,有如那浓得化不开的斑斑血泪,深沉而无奈。

近一月的围城。所谓的光辉圣战,发扬国格,日本的傲气,建立在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上,他们是强者,理所当然地侵吞弱者。战争的自大展露无遗,和平的丧钟已然敲响。

七月末,退守。北京、天津相继陷亡后,在艰辛卓绝的民族抗战中,遥遥漫长的路途里,中国已踏出了异常惨烈的一步。

城陷后数日,满目疮痍的街道,石砾遍散一地,缕缕黑烟夹着呛鼻的硝烟味从废墟中飘散而出。在炮弹轰击下,一举埋葬掉过去所有的悲欢离愁。

寂静一片,无声的提心吊胆。往日的繁华已不再,近半数的人民随着中国军队退往大后方,剩下的是走不动的认命与不想走的另有所图。白日夜里,只见日本军队来回巡逻抓人,那躲得好的就逃过一劫,倒霉被揪出的一生境遇从此骤改。

远远地哭声响起,凄厉地飘荡在风空中。一对小姊妹被搜了出来,几个日本兵淫笑着,正意图间却有只老狗冲了出来。瘦可见骨的流浪狗,衰老到眼睛都睁不开了,却咧着磨平的牙齿恶狠狠地对着大男人咆哮。小女孩嘶声喊着它的名字,泪眼模糊。一声枪响过后,日本兵挟着战利品扬长而去,斜射的夕阳残光中,只剩下肠开肚破的老狗尸体在环绕的蝇群中兀自发臭。

黑茫茫的夜,乌云满蔽,星月全隐,就算是它们也不忍见到这块土地的痛声哀嚎。

只有风,不停地刮啸着。忽隐忽现,那飘没的尖冷声音,彷似地底深处传来的凄厉鬼哭,切切惨惨,又有如寄寓诸般人心的狂纵魔笑,钻刻痛耳。悚悚乍听,毛骨俱寒,神碎血凝,泪为之下。

斑乱的残墟中,一抹隐约人影浮现。谨慎小心地前进,他专注地观察着周围的景况。

蓦然,身前约五十尺的地方,一队日本兵无声无息地出现。是夜里的特搜班,专抓白天的漏网之鱼。他马上闪进路旁一间倒圮的颓屋。

那细微的列队步伐纷纷而过,一径而去。蹲在烧得焦黑的檐柱边下,不敢掉以轻心地,他倾耳细听许久,确定巡逻队已远去才再度现身。

杂乱的胡同小巷间,修长的身形飞也似地移动,左绕右拐,一瞬眼的时间,就在几座肮脏的大杂院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漆色剥落的木门上传来轻微的响声,细弱的烛影跟着房内的人一阵惊动。缓缓靠到门旁,他一只手摸向自己的怀中,“谁?”

“是我。”同样压得低低的回答。

松了口气,他搬开堵挡的一干杂物,开门让来人进入。

细细的门缝里跟着窜入一条人影。

“七哥,怎么样?”对方还未停稳,男人急切的话声已响起。

来人眉间紧蹙,望着那张满怀期待的面孔一会儿,他垂下眼摇头,重重地叹了声。

男人的失望全表现在脸上,他泄气地低下头。不多久,他又抬起头,表情愤然,怒睁的眼里爆出激烈火花。

“这群天杀的日本鬼子!”他咬牙切齿地低吼着。

魁七苦苦地笑了下,同样的无奈在他胸口扩散开来。

那日进京之后